标签:
文学/原创 |
分类: 夏姬御兰记(宫廷历史小说) |
这样的私心是美丽的,决不含有半点泥淖。它能将世间至丑变作至美,至恶变成至善,惟一的代价是它自己必须付出真心。赛薇对徐福的真心是毋须质疑的,就像绿叶对花朵的痴心,虽然从不表露,却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琢磨得出的。但这种痴心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单相思,到头来苦己苦人,正如花朵不领绿叶的情意,宁愿枯萎干瘪也不要绿叶默默地、爱而不怨地付出与衬托,只留下绿叶孤零零地独守枝头,最后也在哀声叹气中坠落、干枯。
一
月亮是一个美丽的空虚,星星是无数灵幻的空虚。没有心上人伴着自己的日子对徐福来说更是一个痛苦的空虚。
四年了,染霞已经死去四年了。这四年里,他的泪水已经流尽,尽管他已获得了富贵荣华与功名利禄,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将他心头的苦涩与悲伤抹去,冷漠代替了他的热情,孤寂偷走了他的欢乐,他的心也早随着染霞的逝去而死去,他完全变成了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行尸走肉生活在咸阳城里。
他封锁了情感的闸门,再不肯接受任何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倾心,把悲痛化作力量,一心一意地在他的丹房为始皇帝炼长生不老丹,直到有天始皇帝颁旨将后宫的宫女赛薇赐给他为妻,才打破了他所精心营造的冷寂。赛薇是个美丽的女人,一直都在始皇帝身边听差,生性活泼可爱,深得始皇帝与后妃们的喜欢,宫里人都呼她玲珑女,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子为妻是何等的有幸、何等的荣耀,然而当朝廷大臣们向他投去羡慕与妒忌的目光时,他并没有因这份特殊的恩宠与艳遇而改变脸上的冷漠,即使在新婚之夜他也没有对新娘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充满温馨的夜,经过宫中精心打扮出来的赛薇头顶着红盖头默默坐在锦绣床边,静静等候着新婚的男人替她揭去这道男女之间最后的屏障。徐福是她心仪的男人,也是她自己选的丈夫,由于是始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女,她有幸与朝中所有大臣接近,从而结识了当时始皇帝身边最得宠的术士徐福,并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当始皇帝要将她嫁出去时她便将心中的红绣球抛给了他。夜已深沉,赛薇透过红绸盖头窥见纱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窗口了,一缕缕明净的月光从窗口洒到她的红盖头上,在她的眼皮底下闪耀着喜悦的光辉。她知道外面的客人已经陆续散去,月亮的光辉将她的心照得锃亮,她知道该是那个心上人进洞房替自己揭去盖头的时候了。她的心跳得厉害,这时候的外面已经是万籁俱静,她已经能够听到徐福的脚步声从外边踱往洞房的声音,沉沉的,然而又显得几分迟缓,也带着喜悦与羞涩的味道。她想像中最甜美的时刻即在转瞬之间,满怀憧憬的她不再去幻想未知的将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从胸口跳了出来,直跃到红绸盖头上,等着当新郎替自己揭去盖头时便将它融入到对方的胸腔中,与他的心组合成另一颗新的心,永不分割。
这样的私心是美丽的,决不含有半点泥淖。它能将世间至丑变作至美,至恶变成至善,惟一的代价是它自己必须付出真心。赛薇对徐福的真心是毋须质疑的,就像绿叶对花朵的痴心,虽然从不表露,却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琢磨得出的。但这种痴心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单相思,到头来苦己苦人,正如花朵不领绿叶的情意,宁愿枯萎干瘪也不要绿叶默默地、爱而不怨地付出与衬托,只留下绿叶孤零零地独守枝头,最后也在哀声叹气中坠落、干枯。赛薇与徐福的婚姻也正像绿叶与花朵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最终的结局,但她自己却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的。
月亮已经西沉,从窗外洒进的光线已经渐渐黯淡了,一条条半明半暗的波浪在红盖头周围毫无规则地抖动着,赛薇的心不禁七上八下地嘭嘭跳了起来。这是紧张而又疑惧不安,还含有些焦急、悲怆的心跳,徐福的脚步声在跨进洞房门槛内的那一刹那忽然没了声音,紧接着就又听到转身的声音,那脚步声又沉又重又急,倾刻间便又恢复了深夜的宁静,也同时打破了她心中的那份宁静,她清楚那个本该进来揭盖头的心上人折身离开了洞房,又将那神圣的时刻无形中往后推迟了一步。时间一秒秒从指缝里的月光下遛走,看着洒在盖头上的月光越来越弱,她的内心也就越来越忐忑不安,疑虑也跟着滋生出来。是新郎不喜欢自己吗?不,在跪拜天地的时候她曾在红绸盖下窥了他一眼,发现那张脸上溢着宁静柔和的神采,虽只有这么一瞥,但也足够使她相信新郎娶自己并非勉强,那么是新郎害羞不敢进来吗?他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了,平日说话虽不见多,但也不是腼腆羞怯之人,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进了洞房又突然离去了呢?难道是触景伤情,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是无可避免有些历史的,那么那个女人又是谁呢?赛薇的眼前顿时闪现出一幕幕幻影出来,她看见徐福在烛光影映下的洞房内为她亲手揭去了头上的红盖头,但被揭去盖头的她并没有寻觅到徐福的影子,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妆台上的铜镜里,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嵌在镜子中央,那张脸由小变大,逐渐充实了整块镜面,那是她自己的面影。她从没见过自己这么姣好的面容,睁大了双眼努力凝视,可是她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张脸庞也跟着逐渐模糊起来,像被蒙上了一层浓雾,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对视着镜前的她打量。镜子里的那双恐怕的眼睛是自己的吗?赛薇望着镜子里的眼睛感到一阵惊悸与厌恶,连忙拿过镜子用衣袖擦拭。镜面上的面容在雾中又一点一点的凸现了出来,细长的眉毛,弯月唇,高耸的鼻梁,一张完整而清晰的面庞再次显现在眼前——那是一张布满忧郁的脸,那双恐怖的眼睛里写满了哀怨,怕人的哀怨。赛薇在不经意下忽地发现那张脸根本不是自己的,她惊叫了一声,铜镜很快从她手中坠落下去……
一阵惊懒的响声将赛薇从幻觉中唤醒。她似乎听出是铜镜掉在地上的声音,心几乎跳到了口边,右手下意识地抬到耳后掠了一下,红盖头像一片被风吹落的荷叶轻轻飘落于地,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这个模糊的世界,看见徐福醉趴在门槛边,手里紧紧抓着半只破裂的葫芦,身边还溅满了葫芦碎片,米酒顺着葫芦的缝罅汩汩地往外流,洇湿了他身上的新绸衫。
赛薇的双眸中噙着泪花,她忘却了新娘子应有的矜持,忽地从床边站起身向徐福奔了过去。掉在地上的红盖头被她的双脚从上面重重碾过,留下一道狭长的污迹,盖头的一角随风向上飞舞,像一朵半开的鲜花竭力要向世人展现它的美丽,但最终却又像被风雨打落的残花无力地躺倒在地,所有垂死的挣扎都是徒劳,它沉睡了。赛薇并不去与理会这块将她从少女变成少妇的红布,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徐福,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丈夫扶到床上躺下,决不能让他有个什么闪失。她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徐福身边,使尽浑身的气力将他扶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床边踱去,以一个妻子的身份竭尽所能地照料着他。现在的她已经从噩梦中醒来,望着烂醉如泥的丈夫,种种可怕的担忧全然消失,刚才的疑虑在对方醉酒的事实面前瞬息冰消瓦解,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而又小气,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眼前再次浮现出自己和心上人美好未来的景象。她坚信她的选择没有错,他们一定会生活得幸福美满的,随着鸡鸣日晓、红日高照,她赶忙重新顶好红盖头,等待着床上即将醒来的情郎替她揭开它,她想那个时候徐福一定会把她紧紧搂入怀中并对自己千怜万爱,说他会永远爱着她,始终如一地爱着她。
二
青芷是丞相李斯府中的舞伎。每到月圆之夜,青芷必会独自一人在后园中对着花月独舞,数年如一日,除非有重大的事脱不开身外从没间断过。入府六年来,她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幼童长成了美艳无双的姑娘,历经了从少女变成女人的过程,也目睹了丞相府这些年的变异,自己也逐渐由天真变得成熟。自从两年前那个黄昏在后园厢房中被李斯强行占有,伴随着下体剧烈的疼痛与狂热的呻吟第一次真实地在她身上体现之后她就如痴如醉地爱上了长她十余岁的李斯,心甘情愿地做了李斯的姬妾。李斯是宠她的,府里最好的凌罗绸缎总是被青芷第一个穿上身,从来都没人敢和她争,也没人能够跟她争。
云琴死了,是被柳姬、月姬、风姬毒死的。青芷是最后一个知道云琴的死讯的。晚上,她又独自在花园中对月起舞,回首十九年人生经历,心在一滴滴地淌血,脚下的舞步也逐渐变得如风般迅疾。舞啊舞啊,她是多么想就在慢舞中死去啊。丞相府里的锦衣玉食不能带给她一点点的快乐,李斯的宠爱不能让她感到欢愉,她是多么想在这舞下拂去所有的不快,脚尖顶地的摩挲声似乎是在倾诉她心中的郁闷。舞步越来越快,所有的杂念都随着身心完全融入了另一个世界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她一直跳着舞着,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她需要用跳舞来麻醉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一点点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和自尊,也才能让她在这个喧嚣复杂的世界里永远保持着一份冷静与沉着。她爱李斯,但却不痴心妄想长久地拥有他,因为她知道女人要得太多失去的也就会更多,她宁可把李斯送到别的女人怀里也不愿意独自占有他的宠爱。她知道,只要每天能看到李斯的一笑一嗔就足够让她满足欣慰了,吃醋只能让她变得和那些女人一样庸俗,她不愿意让自己变得和她们一样刻毒。
舞,不管她快乐与否,舞总是伴着她。舞是她惟一的朋友,在她苦恼烦闷的时候总会悄悄出现在她身边,想方设法地替她排忧解闷。舞是一个君子,他从不探听她的心声也不要她的倾诉,他的到来便会让她沉醉于另一种氛围中,所有的杂念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替她拒之门外;舞是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她用自己的美貌、纯洁与智慧化解了舞者心灵上的痛苦,用她手中那根拂尘掸去了舞者身上所有的阴霾,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痛苦与烦恼随即便会灰飞烟灭。也正缘于此,青芷不愿停下舞步,她真想这一舞就永远不要停下来,那样的话一切的恩怨欲孽就会永远地被舞所折服,也就不会让烦恼再来缠绕纠缠了。
院外的更鼓声破坏了这一片宁静。她想起了云琴,一个十六岁的女孩。那些女人怎么能对一个小女孩下得了毒手,她不就是刚刚得到了李斯的宠爱吗?青芷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看到那三个女人被丞相府里的卫士推到花园的角落里用绳子给勒死了。这就是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争斗得死去活来,结果却都死于她们心爱的男人手中。
府里的如夫人惜惜失踪了。舞伎们告诉青芷,是惜惜让柳姬她们毒死云琴的,柳姬被处死前说出了真相,丞相为了报复惜惜,让人用布袋把她装了起来扛出了府,听说是被扔到渭水里给溺死了。惜惜是李斯最宠爱的如夫人,她犯不着对一个小小的舞伎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