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诗(五)
诗乃言情言志之文,而谓情谓志者,不可空言也,须以景物事例相托,方得情之真切,方有诗之真味。诗之表现,即,情与景互动互生互映之过程。故,写诗实际上是离不开景物描写的。写景时勿孤立看待景物,而须依诗之块垒所趋,应时应景也。
前者说了,诗之景似画而非画,却又如何去描去写呢?诗中景即诗中境,境随心生也,又如何去随去生呢?这个话题其实是个综合诗学的问题,但,本人试着能在尽量短的篇幅里,把它说清楚吧。若有只言片语对初学者有益,也算不枉打字之辛苦也,呵呵。空讲道理,不仅读者容易迷糊,实际上容易把自己也绕进去。不若,就举若干例子来说明吧。所举之例,有前人的名作,也有诗友之习作,然后,也可以就某题,现写现说。有兴趣者,不妨跟着我的下文,一起来试试。读通古人诗法,化为笔下神味。
我们先以杜甫的诗来做例,分析一下他诗里的景物构造,以及写作时的构思思路,领略其景物设计特点之后,自有心得。我们分别选取他的七律、七绝、五律、五绝各一首。以子美诗为例,是因为这个“诗圣”之号绝不是浪得虚名,在古代文人的心中,他占有“古今诗人第一”的位置。而众所周知,子美本人极为推崇的就是诗歌的形式美。其句法精练如神,那是另话。我们这里关注的是其对诗中景物安排运用,有何可借鉴之处。也就是说,对其诗里的“造型艺术”做一探究。先看一下这首被清代杨论推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 ”(杜诗镜铨)的《登高》:
《登高》(七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一说到登高,我们知道这是古人重阳节时的一个习俗。很多诗人都曾以这为题。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写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子美其诗写的也是登高,那当然也是逢九九重阳而循俗登高之。遇节日而登高,尤其是身在异乡之时,更逢年老抱病之态,此时登高而望,其心情如何我们是可想而知的。诗人所感的自然是年迈多病之况,感时伤世之叹以及寄寓异乡的悲苦之情。同时,不乏激越苍迈之傲世之心。这种情绪,因登高远望而被推至情感的极端化。
写登高时之情绪,当然离不开登高之所见。凭高远眺方有神思,感时触物才生斯情。那么,其写景物,就必然是从登高时的其时其境而写起的。其时是什么时,九九重阳,其时当然是秋季。不同的心情,可以写出不同的秋景。诗中的景物,其实是随心情而来的。比如陶渊明,他写的《饮酒》,其心情心态是那怡然自得的闲适之情,有此闲情,惬意的不得了,才有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之趣。而子美呢,每逢佳节倍思亲,过节想家呢,心情就不会那么闲适了。渊明在饮酒,自然可以微醺而悠然。而子美在登高,同样看的比较远,景物情味却大不相同。
我们看起句“风急天高猿啸哀”,一下子就切进了主题氛围,而且交代了环境和时节。登上高处,高处不胜寒,自然风大风急。“风急”之说,实是高处所实感。再看“天高”,则是说“秋”了。秋高气爽,从来是我们习常形容秋天的词语。秋之高,即是天高也。这“风急天高”四字,就把这环境氛围交代的很真切了。古人登高,一般都是寻山而上----站在高岗上,或是登山至顶峰。山中有林有兽则是自然现象,登在顶处,听到或远或近之猿啼啸鸣,也很切景。起句写景,作者并没有去琢磨去找什么华丽辞藻来堆砌,他只是把身边的真实环境写出来了---“风急天高猿啸哀”,就这么简单!
我们看到,起句写的“风急天高”就是一“身感”,是环境氛围的写生。实际上,这句的情绪重点在“猿啸哀”这三字上,所以,这句侧重的是一个听觉!因登高而临风,因登高而愈觉天高,此时此刻,猿声隐隐回荡,或远或近,似有侧耳欲听之态势。那么,下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则从上句的听觉转到了视觉上来了。上句写听觉,下句写视觉,那么,这环境描写就愈发真切了。有音有画,立体回声,当然真切了!他的写法,这样看来并没什么高难度哦,既然写登高,就从登高所身临的环境写起。如我前者所言,就从身边最熟悉的环境写起。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利用了音画结合的效果,一是避免重复,二是意图把笔宕开,不局限在写音就掉在音里出不来。这时他若再写上林鸟叫声,大雁鸣声,风声,旁人的说话声等等,就完全没必要了。写出一声音效感觉,就足够了。意象贵真不贵杂。
“渚清沙白鸟飞回”这句也写的很逼真,也是亲眼所见,合情合理,毫无造作之势。上句有“天高”说明空气晴朗,可以看的远,空气晴好,看的远也看的清,那么,江渚入眼,沙滩廓影,线条分明,当然会尽收眼底。其间有鸟来回飞,这“鸟”的意象,实际上增添了立体的效果和动感。在作者做立高处与下方长江及岸之间,有鸟的飞回穿梭,立即增强了诗境的立体感。
我们写诗时,常因不知道怎么写景物而发愁。看看子美的这诗的起句,就会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候,就从身边去写起好了。把身边熟悉的景物,有序地安排好,有想法地布句,就可以写好的。如他写了听觉又写了视觉,就是从音画的角度去构思的。他写登高,那高的特点也写的很分明。如“风急”就是因高而急的,也是因为登高,才能完整地看清远处长江的岸和水的线条分明,为了增加立体感和动感,他又让鸟儿在立足点和下面江面之间来回飞。再看,山水之间,动物很多,但他这里只借用了二种动物,而且一种借用的是其声,一种借用的是其态。一是走兽,一是飞禽。这样的选取其实都不是随意的,而是有设计的选取。写了猿啸声,若再写鸟叫声,则音杂了。所以,只听一个声吧。写了鸟的形态,则隐去了猿的形态。这样的设计手法,有虚有实地安排,有明有暗的设计,有意识地去对身旁的景物进行筛选。写景,不等于写实。不等于身边有啥就写啥。而是去营造出一个可以具有美感效果的艺术画面。因为贴近自身,所以真。又因为有所选择和设计,所以切。是之真切也。写景写物,必有所谋也。
我们再往下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为什么会写到这里来?为什么会这么写?是不是随意写的?我们不能孤立地看这联,而是要结合前面的起联来看待它。
我们前面说了,起联的上下句,子美其实是有所设计的,比如写了音,又写画,构成了真切的立体感。那么,颔联和起联的关系---这种关系,也是需要设计的!设计的基础依据,是艺术创作规律!如果把前二联看做是景物描写的的部分,那么,这二联之间也要有一种延续和变化。延续的是诗脉,变化的是虚实。换句话说,针对联和联之间诗的气韵安排的艺术规律,我们称之为“章法”。关于章法,可择时另说。我们结合子美的诗,在这只说这联与起联的关系问题。在此言论的前提是对诗之章法的基础了解。
起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总体上写的其实只是一个“静态”,言的是所闻所见的一个环境本身,是一个(有伴音的)画面的存在。而接下来的颔联,表现的不是环境本身的要素,主要是写这环境的态势,写的是环境中动的要素----“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对于诗的颔联,古人曾云:“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又如草蛇灰线,不即不离方称佳妙”。不要写的过于放肆,也不要写的过于松散。所谓“草蛇灰线”实际上说的是诗脉。通俗点说,就是此联所言,不要离起联之景物太远,不要有景隔的感觉。景可以不同,但是,景调应该是一致的。第二联与地一联的关系,还可以是说,是一个大系统之内的不同景致。就是那种“抱而不脱”“不即不离”的感觉!
《登高》颔联里写了二样景物“落木”和“长江”,其实都在前面起联的景色范围中的。起联里有“落木”吗?当然有!“风急天高猿啸哀”我们说了,登高即是登山,有山则会有林木,况且,我们听到的只是“猿啸”而看不到“猿”,为什么?当然被山林给遮藏住了。起联起句就是风急,而且还是秋季。那么可想而知,秋时叶则枯,遇风而飘落,何况是“急风”呢。故,有了前面起联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才会有颔联的“无边落木萧萧下”。这里写的“落木”(落叶)之景象,是接续前面的景色描写的,是一脉相承而来的。不是另起一景。同样,这联里的“长江”,在起联里也有所交代和伏笔“渚清沙白鸟飞回”,“渚”就是江洲,沙,就是江岸或渚滩。故,第四句和第二句,也是呼应的。
可见,从起联写到颔联,作者都没有自己在“造景”,也没有去“偷景”,依据的都是那种切身的直接感受到的景色环境。这体现了一个写作原则,景色描写是不能硬凑的。诗之亮点,并不在景色选的多么离奇,而实际上是在诗眼的锤炼上,更是在景物之间的那种布局和互动。诗眼的锤炼,就是我们所说的“炼字”,景景之间的“互动”,则属于我们常说的“谋篇”。比如看起联的“风急”,这“急”字就是炼字。可以选择的有风大、风猛、风狂等等,但一个“急”字,则更形象更贴切更逼真,假若写上“风大”则太直白而非诗语,景物好写,但是如何让景物生动起来,则需要炼字了。再看“萧萧下”“滚滚来”,这样的形容,把落叶和长江,都写的活了,而且有了气势。所以,不怕景物选的平凡,只怕景物写的平凡。诗之真味,在于这个“炼”。
炼字是该重视,但真正需要注重的是炼思路。同样是登山写景,我们每人也几乎都登过山,我们也都写过诗,我们可有这样艺术地将自己的登山所见之景,如此用心地刻画过?我们可以有在写颔联景物的时候,去回顾一下起联,看看是否保持那种诗脉存在?
写诗则离不开言景,写景则有如许的诸多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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