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萍/天涯诗情——记一位大都市的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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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们,兴致勃勃地乘车去生产建设兵团南山紫女泉种羊场领略一下天山风光。不料,被开矿爆破下来的片石挡住去路。末到山沟深处的接待地点就下车了。人们稀稀落落,满怀兴致地徒步前进。
这条沟里,两边是巍峨连绵的高山,塔松叠翠沿坡而去;沟底山涧如玉带时隐时现,奔腾而来,骄傲地哼着幽远、清脆而动听的歌。山崖上,野花绚丽,景色迷人。
到了预定的地点,野餐的羊羔肉还末下锅,淡青色的炊烟才冉冉升起。人们趁机浏览,饱赏边寨大自然的妖娆和丰美。或拍照,或写生,或在如茵的草坡上俯身寻找幸福草。这种草不大,紧贴地面,有三片指甲盖大的叶子。传说谁找到四片叶子的,谁就能得到幸福。所以,有人带着好奇和惊喜的心情,在默默地追寻。
我虽然在石河子工作多年,但一直没有机会来这儿观光。我想登登旁边一座吸引中外游客的松岭,看它到底有何等奇特和奥妙。
当我在阳光暗淡、格外凉爽、散发着松香味儿的林子里,顶着斑驳的太阳碎片,踏着石子树根和松软的黑土,走了约莫两公里,忽然来到一片开阔地,抬眼一看,只见在我面前走着的,是一位齐耳的短发、个头不太高、穿蓝涤卡春秋衫,提着女式黑皮包的人。
一看背影,没料到是陆萍,一位上海的女诗人。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与她的相识,曾闹过一场笑话咧!
一次,《绿风》诗会的客人乘车到沙漠里水波浩渺的大泉沟水库参观。返回时,怕丢下人,我急忙沿着水库凉亭西面的小灌木丛寻找,没有。只是远瞅着一个小姑娘模样的人,在掐着芨芨草,往包里装,我以为是农场散学的女学生在玩耍,没有在意。过了约莫十分钟,当我上车时,那姑娘也上了车,可能是搭便车的吧,我也没有阻止。
回到石河子宾馆,我到一间女生宿舍去找一位东北的女诗人,门敞开着的,都不见那个同志;但有位姑娘坐在靠窗的桌子边上,她不像参加会议的,我似乎在啥地方见过,有点面熟。她来干什么咧?奇怪。一看,桌子上铺着一本稿纸,我扫了一眼,上面写着这么九行字:
九月——
垂着沉甸甸的穗头
穗头上——
追求是富有魅力的
正如我——
全部目的——
呼吸一缕边塞的清风
让过于紧张的思绪
在白杨林里慢慢成熟
并且染有这里的豪放
呵,这诚挚醇厚的诗句,难道是她写的么?不可能。她大概是认识哪位诗人,会客来的吧?因此,我匆匆而去,此事并没放在心上。
昨天午夜,来了一位迟到的外地女诗人。为了给她安排住处,我来到二楼,发现会议室的灯还亮着,在那浮白色的灯光下,一位同志在挥笔疾书,竟没料到,又是她——来会客的似乎有点面熟的那位姑娘。密密箍箍的字迹是这么写着的:
这里的白天特别漫长
一万个小太阳
在露珠上闪亮
我愿意在强烈的阳光下
远远探寻——
去寻找芨芨草
去寻找骆驼刺
去寻找江鸥、寻找鱼塘
寻求三十圈的年轮
寻求军垦战士的足迹
寻求八十年代的遐想
愿意在雪峰下寻求幽远
愿意在大漠上寻求粗旷
在八一军旗上寻求新的荣光
呵,我恍然大悟,她原来是在大泉沟水库掐芨芨草的那个女子,怪哉怪哉!
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她的姓名,而且不是什么姑娘,已经三十多岁了,是上海国棉二厂一位科室干部。竟没有想到,她的年龄与容貌,相差如此悬殊。这自然与她个头不太高,小巧玲珑有关,更重要的,是大都市里的人不见老的缘故吧!她是上海作协一位发表了300多首诗的会员,我不免实在有点惊异。
从她激情洋溢的诗行看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一提边疆,一提戈壁滩就摇头,敬而远之的城里人,而是不计个人得失,有执着的追求,与我们军垦战士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的女同胞。陆萍不远万里来到这天涯海角。白天开会,晚上熬夜写作,今天还长途跋涉,爬山,她能有那么大的精力吗?真叫人费解,于是,我追了上去。
这阵子,山路前面末经修整的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坡度很大。有潜力的人已经遥遥领先了,而回头看,她恰似一个撅着屁股爬山的孩子,已经累得四肢无力,直喘粗气了。我将手上一根临时作拐杖的干红柳枝递过去一头,并越过她,向前跨上两步。意思是说,请抓住棍子,我拉您一把!她眼瞪瞪地光摇头,说:“不,这算什么呀?这样爬到山顶有啥意思呀?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于是,我将她手上的小提包接过来,住前走了。
这会,仰望山顶,高高的山崖如刀削斧砍似地耸在云天,那顶上的云松黑黝黝的,真有点像混凝土浇灌柱上露出的钢筋丛似的,威严,刚劲。我这个出生在南国山区,从小锻炼着爬山的人,都有点望而生畏。我担心着小陆,不由得回头俯视,哟,已不见人了。只见一个蓝色的疙瘩,紧紧地贴在崖坡上,既悬,又险,根本看不见脸和腿,重叠起来 了呀。
过了一会儿,“呼赤——呼赤——”她像个风箱似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登到了我的脚下。
原先那有点红苹果颜色的脸儿,已经变得通红,挂满了汗珠子。
经验告诉我,这种过于剧烈的运动,对于大城市的女同志,是不适应的。何况她单薄瘦弱,昨晚上又打了夜班,力不从心呀!
抬头一望,上面一节山岭光秃秃的,连能抓一抓的藤枝也没啦,可山特别陡,搞不好就翻下深谷。正好旁边有一种叶子带刺的野草,她伸手一抓,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痛得大叫简直是瘫了下去,猛烈地甩着手;“哎哟哟!咴!咴......”
原来这种草叫“蝎子草”,有毒,人一挨,麻索索地,如一把针在不停地扎,钻心的痛,将会达一二个小时。难受极了。于是我说:
“陆萍同志,算了吧,请就此止步吧!”
这阵子,她回首俯视山下,山谷里,山套山,山叠山,山外有山,都笼罩在浮白色的烟波里,扑朔迷离;而那远处艮冠楚楚雪峰,愉似一位白发卫士,倚天而立,似乎要清点这儿山丘的数目,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小陆一时剧烈疼痛的脸上,此时出现出一种按奈不住的惊喜,赞叹着说:
“您看,这比大黄山高级多了。黄山再美,不过是独山一座,而这儿,您瞧,群山巍巍,多有气魄!带劲!”
小陆的声音飘逸起来,竟然忘记了疼痛。她被雪山下大自然的美陶醉了。停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又感慨不已地说:
“在上海,找块空地、找一片小草都不容易,真是不出城市,不知道祖国的边塞有多壮观多浩瀚啊!”
这下,小陆凝神云天的目光,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唉,你不知道,我此一行,有多不容易啊......要不爬上去,我心里总觉得,有愧.....想着我们单位里的头头啊,我会有力量......”
我脑子里一楞。这是咋回事咧?这爬山与她单位的头头有何相干咧?
接着小陆断断续续地谈到在厂子里有关这次接到诗会请柬的情形。
小陆像孩子似地拿着这张请柬,去见那位两鬓斑白的工厂党委书记张锦绣。这位搞大工业出生的书记平时读文学杂志不多,半信半疑地问:“新疆有个《绿风》杂志社吗?”
“有。”小陆回答得很肯定。
“那里是开诗会吗?要搞清楚。”
小陆知道这些年,社会上发生一些招摇撞骗的事,使这位长者有所警惕。就单刀直入地说:
“是的,不会错。上海有个《萌芽》编辑部,也有两位同志接到了请柬。”
这时,这位长者没有吭气。光说:
“小陆,那好吧,过两天再说吧?”
陆萍感到情况不妙。厂里生产忙,又牵涉到路费开销问题,怕他与自己的科室领导一碰头,大家工作都是“一个罗卜一个坑”,到时肯定会不同意,不觉有点提心吊胆......
两天之后,小陆忐忑不安地去见这党委书记。不想张书记见了面就对小陆说:
“嗯——不错,《萌芽》是有两位同志要去,看来,这个诗会是真的。”
原来,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为了对小陆的万里之行负责,专门派人到《萌芽》进行了了解。陆萍的心里一热,眼圈红了。对这位长者的认真和爱戴,颇为惊异。
这位张书记沉思了一下说:“那么,你怎么走哩?”
“坐火车呗。”
“那儿在玉门关外,要走好几个昼夜啊!”张书记担心地说。接着又问:“那他们怎么走?”“他们坐飞机......”
这时这位书记深沉地说:“那你也坐飞机去。”
陆萍一听厂里同意她走,就乐坏了。根本没有考虑要坐飞机,怕厂里多花钱。她表白之后,张书记说:
“你就坐飞机吧,跟他们一起有个伴。这么远,你单身独行,不放心啊!”
“唰”一家伙,陆萍激动的泪水滚动在眼眶,她咬住牙,忍住了。这位长者语重心长地对小陆说:“你去要用心学习,回来,把我们工人阶级的生活,好好抒写抒写。”
陆萍点着头。含泪告别了这位老书记。所以,小陆来到了新疆,心里一直燃烧着一团火。这也许是她不顾长途跋涉的辛劳,昼夜工作,又坚持要登山的缘故吧?
听完了小陆的叙说,我没有吭声。但我想起这次参加会议的诗人,有的是私费从内地来的,所在单位不予报销;有的是扛着一大箱皮鞋来的,单位同意将“推销”的钱支付旅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所以,这种同志,连宾馆都不敢住,只好给他在办公室里安个铺.....回想这些,一对比,陆萍真是个幸运儿。
陆萍厂的这位张书记,给我极深的印象。谢谢他在大讲精神文明的今天,对生活美和心灵美的开拓者——一个诗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对咱们诗会的支持......
我正想着, 一抬头,只见陆萍,身子贴着崖壁,脚踩手扶,正吃力地向上挪动身腰。这时还刮起了讨厌的从雪山那边过来的寒风,虽说丝毫没有半点凉意,还是爽身剂,但不安全。假如她一不小心蹬掉脚下的虚土,风一刮,会有翻下深谷的危险......正叫人不堪设想。
可她又挺犟,不让人助一臂之力。于是,我只好追上去,把红柳枝递给她。她含笑向我说了声谢谢,努力着,呼赤着,向上移动着。那汗水雨水似的,一串串洒在岩石上。
数十分钟后,当我顶着烈阳,脱掉外衣,好不容易爬到山巅,身子已不由自主,像一滩稀泥似的朴楞在地,胸膛强烈地起伏着,心脏如擂鼓似的扑腾。
由于高山反应,我虽然有点头昏脑涨,还是贪婪地巡视奇特的岩石、葱绿的野草和那挺拔苍翠的塔松........再瞭望四处,山峦叠嶂,羊群似星,蒙古包如花。一层层,一片片,在柔和跳荡的优美线条中渐渐远去,由黛色到灰蒙蒙,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而那凌驾于群山之上,连成自然的曲线,恰似另一种长城的雪山,给瑰丽的祖国边陲镶了一道银边,亮晶晶,兴闪闪,迷人极了。
自然的丰美,像小女似的向你敞开胸怀。使人有一种格外的清新、幽远和圣洁之感,难怪它能让中外游客流连忘返。
我迫切想领略一下山顶的美景,与那些在悬崖上、野花间结伴照相的诗人们合影留念。但站起来,一回头却吃了一惊。哎呀,一个小小的女同志,将身子伏在一堆酱红色的焦岩上,正全神贯注地挥笔疾书。还是上海式的短发,着蓝色春秋衫咧......
呵,是陆萍,真是她,又在写什么咧?
为了不打扰她,我踮起脚尖,踏着松软的绿苔,从背后望过去,只见那打开的带蓝横条的本子上,流利的字迹格外醒目:
这一段山路特别险要
峭壁上
垂着荒凉与艰辛
我的手里有了一根拐杖
那是你递给我的二个字
——攀登!
于是,诗与画
发生共鸣
前面的蒺藜与坎坷
变得如此诱人
我沉沉的喘息里
燃烧着向往
在天山岩缝的激流里
化成了洁白的诗情
真的,我再没有回头
一直向上
巍巍塔松——
感谢你友情的温热
暖了我《新疆组曲》中
她的呼吸还是挺粗挺粗,像田径赛刚下场的运动员。但是,她不会疲乏的。因为偈花萼托着盛开的荷花一般,在她的背后,有一双手在支撑着她,这就是那闪光的名字、并不让人知晓的张锦绣书记!
现在风停了。太阳也不毒了。让她安安稳稳地写吧,让她用激情灌注她的稿笺 ,用诗行来编织她的确天涯之行的乐章。
202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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