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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近故里时(短篇小说)
山区年底的气候很反常,长时间不见阳光,天上飘洒着无始无终的霪雨,令人烦躁得透不过气来,仿佛世间的物质都霉变了,春节前的那些天更是糟透。连绵起伏的山峦笼罩成一片灰蒙,山村原有的绿色被蒙得很灰很暗,看去周围是一幅灰中透绿的山水轮廓,但还能给人一点儿朦胧美感。
时值大年二十九,我从省城回到阔别整整十个年头的故里了。现在正跋涉在通往故里的这段熟悉而又陌生的泥泞黄土山坡小路,这条山坡足有十个华里。
我的故里叫土堡坳,是个离县城偏远的山坳村,一个被外界人遗忘的村落。当年干部、知青若被下放劳动在这里,心理难免有一种被贬谪的滋味。乘了小半天工夫的公共汽车,才抵达乡所在地,还要爬十里的山坡,谁愿来?
土堡坳早在清末民初大抵还只同是个祠堂,村子里的人多少沾上些许的血缘关系,那时村民多是狩猎为生。后来搬来几户逃荒的异姓人家,这才有了一点儿村庄的模样,逐渐开始了开垦种田。
土堡坳贫穷,从山坳里飞出“金凤凰”大多不愿再回来,我不也是一个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次同行的还有我的妻岚。我们拎着大小包包,在漫长的坡路上缓缓行动。大包里裹着我的一片孝心,母亲足足盼望我十年了。
看来妻很困惑,她挽着我的胳膊一步步紧跟着。妻穿的棕色高跟皮鞋早沾上了重重的黄泥土,而且已略卷到鞋面上,无论怎样这般踢抖也无济于事,另外还有一项十分麻烦的事——便是她肩上背着个佯装的精美小挎包,其实不能装什么阿物,无非装点儿化妆品之类的。本来我叫她不必带上,但又想借助我娶上这位城市姑娘而能在乡亲面前炫耀一番,故允带上了,现在成了累赘。小挎包很不听使唤,时不时从她肩上滑到胳膊上,只好不停地往上捋着,又时不时滑落下来,真是可恶极了。不但这等麻烦,妻还要时时撩一撩落到额前的刘海儿,于是她奈不往性子了,愤愤地骂上一句:“这鬼地方。”
我没有理睬她,自己比她更艰难,双肩满超负荷,一个大包沉甸甸地装着给老母亲的补品,毕竟十来年没有回故里了。母亲年轻时就一直很苦,中年守了寡,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现在她老了,做小辈的总该尽点孝心吧。另个大包更是沉甸不堪,里头装着全是妻的服装化妆品之类的玩艺。一只手还要为妻撑伞;伞是折叠的,遮雨天的面积小得可怜,只能为她撑挡着天上飘来的冷飓飓的天然物质,我自然是三分之二暴露在外面,好在是细雨。其实这也无关紧要的,过去比这雨还要大得多冷得多,便是这样的情形也经常在田里忙着农活。然而,人却是个容易变化的东西,现在对这霪雨感到几分厌恶了。
更可恶的是这条唯独通往故里的山坡黄土路,路面狭窄且又泥泞。当我们艰难地走过一小段坡路时,妻似乎停住了脚,脸却苦成一团,步子犹豫着是否再往前迈去。我用下颌朝她翘了翘,意思是我们总不能停顿在此淋雨吧。片刻之后妻还是迈出颤巍巍的步子,脸色更是难看了,像天色一般阴晦。见了她这般神色又看了看前面的路,处处积着污水;许多污水中露出浸泡着一块块猪牛之类粪便,污水旁躺着几头在津津有味倒嚼的老黄牛,心里便感到一阵呕心。十年前我是从这条山道走进在学校大门的,那时全然没有这种感觉,路还是这般路,山还是这般山,水还是这般水,只是心绪改变罢了。
本来泥泞的山路对我而言便没有什么艰难的,然而,十年的城市安逸生活,促我发生了不少变化,心理上的嬗变更是让自己难以自信。少年时我就是这样每个月驮着一个月的粮食和腌菜徒步到城里念书的,无论是刮风下雨,日夜兼程地赶到学校赶回故里的,这样整有四年光景。
没来回之前我曾美美地想,在乡间的路上将我少年时的梦全部介绍给妻,然而眼前的景象,凡是想的和现实的都存在着太大的差距,这都要怪怨这倒霉的天气。
妻终于抱怨了,说是上了我的当,悔不该跟我来,否则现在可以溜冰啦,喝咖啡啦,听音乐会啦,蹦迪啦——的确,迪斯科的节奏确实要比这泥泞的山路要美得多。我无奈,只好苦口婆心地哄慰她,愈是这样她愈是生气,反而一连串说上我的当,我该说什么呢?自然没有言辞了,只是耐着性子任她怨声截道。沉默好一阵,好生嘣出一句话:“上了这个坡就到家了。”
“什么家不家的,这鬼地方配是我的家,我多看一眼这鬼地方就生气,还不是上你的当。”
我不能老是蔫着,反诘她几句:“怎么能这么说,没来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到山区来看看,住些日子,又不是我死活把你拽来的。”
“这鬼地方要比我原先想象得坏多。”她恶狠狠地踢了踢鞋沿上的沾土,嘲讽道:“你就会死吹牛,什么家乡四周是茂密森林带,处处青山果树,碧溪清流。什么个像一幅山水画,全是骗鬼,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亏你还是个公路设计工程师,连自己的家乡的路都是这般模样。”
后面那句话好似当头一棒,敲得我无地自容,触动了我从未注意到的这个至关我故里的大问题,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沉默了。我们默默地前行着。
妻对阴雨的感觉和我的感觉有质的差异,不由勾起我早年在农田里忙活的前景了。那年月,暑寒假期间我几乎天天都下田,而在冬季时遇到这种天气。我并不感到压抑,相反给了一种奋力抗争的情结,抄起家伙忙田活去了。后来上了大学,在美学上又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阴雨天并非都给人压抑之感,反之给人一种向上情绪因素”的论文。一反传统美学观点,然而人和人的审美理念是有差异的,即便是爱妻也不例外,何况我是从这个山坳里走出来的孩子和娇生惯养在城市里的妻,感觉与审美差异何以能达成一致?
现在当然要怪老天不作美,不能够给个晴朗的天,不能给一片灿烂的阳光下吹来的和煦暖风,这样我也能借着一便抬头就能见黛青的山峦、浓绿的茶山、一见清澈见底的小溪流以及黄土路边长着的葳葳蕤蕤的草木,美美地向她一边指点一边绘声绘声绘色的描叙。现在不能够了,蒙蒙的霪雨就此改变了她的心绪,当然由此影响我的情致。
她的脸色越来越接近这气候,我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之情,她毕竟第一次离开省城跟我来到这山区县城,又从县城转换汽车到了乡所在地,还要徒步十里多坑坑洼洼的山路,才能到达我的土堡山坳,这对妻来说确实不易,再要与她生气似乎不近情理。
“如果你不习惯,我们住上几天就回去好了。”我宽慰她。
老实说要不是母亲三番五次托二叔写信要我带妻回故里,要不是母亲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她还未见过面的儿媳,我未必会在这时候回来的,或许会等到明年满山枫叶红遍的秋收季节。那时气候很好,路也好走,不要受这等晦气。居住在城里越久对故里的感情就越发淡漠,这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一时难以辩清。若是对自己的故里不存什么眷念之情,是否忘了自己的根在何处呢?家乡就是人生的根,无根的人生如浮萍。无论自己故里几多的贫瘠也没有遗弃它的理由。子不嫌母丑,也许我是穷怕了,从前是怎样地煎熬着过来的,现在想来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那样的艰苦以往我从未跟妻说过,即便说了她也未必理解,单就说从前我每个月要来回步行一二百里路去上学就足够她惊异,或许她还不相信。离开学校上了马路,偶尔遇上拖拉机自然像猴似的爬上去,算是庆幸。
这些年我的家境虽有所改观,但还没有脱贫。贫困的原因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所致,自然经济状况也就落后于其他地方,之所以我迟迟不愿意带我这位城市长大的妻回乡探家,多半原因在于它的穷。
但转念想想却又有了些宽慰,我的故里分配在省城工作的大学生,还娶上漂亮的城市媳妇,唯独我一个。现在急切盼着妻的精神状态能恢复原先,在村里越是彰显娇贵,那样就越是显示我的气派,妻是我脸上的光彩和骄傲。
我是这样甜美地想着,步履不知不觉地轻捷起来。
可是妻的脸色仍然是那么的青灰,她怎么能知道我此时此该的心境呢?
渐近故里了,山脚处有许多新开辟的处女地,种植上松杉果树,这是山里人走致富路的一条有力的途径。如今美好未来的前景家信中常提及它的变化,说的最多的是政府提出的“农村脱贫奔小康”的强农惠民政策。家信还特别提到这条山路,说村民们正在筹集资金,准备明年修出一条通往城里的大道,希望我早日回来为家乡修路出力。
站在坡顶上,故里的全貌尽收在我眼眼睑里。呵!故里,我回来啦。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心里漫过一阵酸楚。
家中的弟妹们都长大了,差不多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了。老屋里几乎只剩下老母亲和终身未娶的二叔,说到二叔我有感不尽的恩,十年前父亲为了我上大学惨死在陡坡的怪谷下。那年我考上西南交通大学,父亲为了我的学费,钻进深山烧了一板车炭,独自一人拖着满满一车炭,准备进城卖了换点钱让我带到学校去。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拖板车上了坡头往坡下滑行时,由于板车超负荷,坡又陡,加之父亲连续几天的辛劳,没有力量把握住板车的负荷惯力,在快要下完陡坡的一个急转弯,父亲被板车冲力甩到三﹑四丈深的怪谷里了。
后来家境就可想而知,好在二叔一直没有婚娶,又长一身好体魄,义不容辞地撑起我们全家的重担,他一面抚养着未成年弟妹们,一面供我上学。都是因为穷,我在毕业前夕就准备着留在省城不愿回到家乡的打算,于是我通融了关系,顺当地分配在省交通厅交通工程设计院。
我现在站在坡顶上,目光深情地疑视着躺在青山脚下的村庄,此时此境倍感亲切,村头的花木掩映着的古井和村尾的五棵上百岁的大樟树——我少儿时的嬉戏乐园,都依然存在。
炊烟袅袅的小山村,空中飘着细雾,全然与炊烟溶为一体,呈现出村坳过年的繁忙景象。
“这就是我的故里。”我感叹着,转眼看着妻,她似乎被我的情绪感染了,脸上总算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笑意。跋涉了艰难的路途之后马上就可以歇脚了,总算能够释然她心中的怨闷。
这时坡下迎上几个人,男的四十余,女的也相仿,他们的身边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他们穿着过短的单裤,小孩露出了紫红的小脚,趿着黑布鞋,衣服多处缀着补钉。
这一家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小孩偏过头来惊讶地瞅着妻有棱角的牛仔裤,妻捂着鼻催我快走,嫌那家人身上气味不好。这时从山村延伸而上的坡弯处又来了个拉板车的,约莫五十开外,车上装满了木炭。这我知道定是拉到城里去卖的,卖了炭再换些年货回来。我少年时,也曾这样跟着父亲在后边推着炭车到城里去卖,每回都能换回好多稀罕的年货,然而,父亲就是为了一车炭把性命葬于这条坡底下。
我闭上眼睛不敢往下想了,心里多出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负罪感。
如果前些年,我大学毕业后要求分配到县交通部门,通过努力现在或许早就把这条该死的窄狭的山路修成了能通汽车的公路了。家里时有捎信来,让我想办法向有关部门争取资金修路的事儿,可我连信都没有回,我算是什么东西,我有愧于故里。更不用说有愧于在九泉下的父亲了。
呵,故里,我是你的不肖弟子。
拉车的已拉上坡顶,额头布满了汗珠,雨淋般顺着他黝黑的脸盘而下。他艰难地喘着气,抬头朝我和妻瞧了一眼,迟疑片刻又低下头去,不曾休息便下坡去了。
这拉车的我似乎很面熟,正喑自揣度,忽见那车子已飞将起来,许是路面很滑溜,刹车阻力减弱(用圆树木绑在车架底中间,作为阻车速度,可使之与地面发生摩擦,起保险作用)。拉车的力已尽时,瞬间车子似脱缰的惊马咆哮起来直蹿路旁山壁,轮子一歪,翻倒在路沟下。拉车的虽然老练,但终还是被车手把带了下去,摔倒在一旁,离翻摔至怪谷近在咫尺,否则拉车的性命一定和父亲是同样的结果,我为其捏了一把冷汗。
我惊骇且踌躇,下意识想去帮助拉车汉,不想妻惊叫着扑到我怀里,紧紧搂住我一点不肯放松。而离我不远处的像逃荒的男人和女人急忙奔过去。男人扶坐起拉车的,女人麻利地撕下一块自己身上的蓝褂子布条,紧紧包扎在拉车的正在流血不止的额头上。接着他们把车上的木炭卸下来,将车子抬到路面上,又重新忙着装炭,拉车的无力地靠在一旁,可怜巴巴地带着万分感激的眼情望着那一家人。
大约一根烟的工夫,那一家子终于把炭装置好,没有一句话携着大小下坡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忽然彻悟过来,我们许久站着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回答,所谓带着娇妻在村里人面前一番炫耀的念头彻底破产了。我开始懊悔,刚才只要上前帮一把拉车的,也许不会出这一惊险场面。
我再也抑制不住极为复杂的心情,猛地推开妻,大步流星奔到拉车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细细打量着烧炭翁——这不是我的二叔吗!与此同时二叔也认出我,一把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呜呜哭出声。
“大星,你总算回来了,你妈盼你把眼睛都快盼瞎了。呜呜呜……”二叔大声哭道。
我心猛地一抽紧发出长长的哭声。
“原谅我,二叔……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生我养我的山村了……这次我带回两万元钱,本想用来修建房屋的……现在不了。我要把这些钱用在修路上,我还要帮俺们村打报告向省上要修路款……我想不用半年光景,这条路就可以修好的,到那时路况顺坦了,乡亲们就可以把毛竹﹑山果﹑灵芝一车一车地往外拉,不用几年俺们村就会富起来的。”
二叔站稳脚,黯然的神情转化成微笑。二叔拭去眼眶噙着的泪珠,欣慰地说:“这才是俺们董家的后代,你回来了,谁还敢说俺们村飞出的‘金凤凰’都一去不回转……”我对妻说这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二叔,妻用感激的语气与二叔寒暄了几句。二叔整了整身上的衣裤,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快带你媳妇回去吧,你妈还站在村头池塘边等你呢!她已经整整等盼三天了……二叔把这车子炭拖到城里卖掉,买回年货让你们好好过个年。”
我死活不肯放开二叔,执意要二叔和我们一起回去:“二叔,不用去卖炭,我带回的钱足够俺们过年的。相信我,日后我不再让你们受苦了。”我盯着脚下张牙舞爪的小路,恨不得用上万斤的炸药即刻炸平,把它翻整置出一条平坦的大道来,让二叔,让山里的乡亲们顺顺当当地进进出出,让俺们山村的丰富物产迅速地转化成金钱,让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成为俺们乡的第一个小康村。
“好好!有志气。”二叔高兴地拔开我的双手,拉起板车慢慢地下坡去了,消失在朦胧的云雾中。
我重新站在坡顶上,仿佛觉得在不远处灰朦胧的雾气中——村口池塘的薄水面上倒映着一位老妇人的影子:她满头银发﹑额前的白发在颤拂,水塘深处折射出一道深切﹑焦急﹑期待的目光。渐渐地,恍然间我觉得被谁猛地推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