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依了往年的惯例，须写一篇辞年的文章。

每年到了岁末，都会有十分的感慨，叹息人生的不易，叹息时光的流逝。可惜时光不管，它只是默默前行。也许计时，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天地日月运行，永无息止，在天上是一天，在地上是一年，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且乎万物，始于所当始，终于所当终，原无所谓时日年月，就只是一个过程，有长有短而已。想来实在是无聊极了。

这一年里，我看到最多的地方是医院。办公室在六楼，正对了一家医院，伏案抬头，透过窗户玻璃，医院的招牌就会与目光相遇。我想，哦，那是医院，是一个收拢病人的地方。有时，也会望着医院住院楼密密匝匝的窗户，想象着，里面的病床上会是躺着怎样的人呢？有一年单位的同事阑尾被割掉了，过去看他，在高层的一间病房里，我无意间看到了对面的窗户，也是密密匝匝，突然心里问自己道，哪一扇窗户是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呢？竟然眼花缭乱，不能确定。病房里还躺着一位病人，就那样一直躺着，是植物人，有保姆定时喂饭给他，子女偶尔过来一下，已换了一次医院，总计躺了十七年。同事在低声介绍情况时，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与哀伤。另一位同事叹息说，想自杀也不可能，没有那个能力。是的，街上的窗户是很多的，窗户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我对所在的这个院子总是有种莫名的喜爱。常常，早上起得很早，就来到这里上班，眼前经常恍惚着，想到唐代那个白居易诗人，他那时那么年轻，头发却早早地白了，在秘书省作校书郎，夜里值班累了，也会走到院中，在紫薇花下发呆。三十四岁时还是单身，又被派到附近的周至县去做县尉了，期间，和一帮子朋友去辖内终南山下的仙游寺玩耍，无意间却写下了著名的长诗《长恨歌》。还有慈禧，与光绪帝逃难到西安，一段时间在这里处理国务，繁忙的工作之余，亦会品尝一下辇止坡的腊牛肉、天锡楼的牛羊肉泡馍，亦会为卧龙寺或八仙庵题写牌匾，那是一种怎样的风致哪？时光既逝，脚下的这片土地何曾还能找到他们的影子呢？每每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我都会心生暗示，觉得有通灵的魂魄附着在它们身上，神情总是恍惚的。

还喜欢去附近的公园闲转。每每午后，在食堂吃过午餐，总想着可以过去走几圈。这里曾是唐王朝承天门所在，有如而今的天安门，是长安城南北中轴线天街朱雀大街的起点，是最有权势的地方，现在亦仅仅剩下了一堆土。明王朝却还在这里凿池蓄水，种植莲花，成了自家的后花园。萧红、萧军、端木、聂绀弩等人决定是否去延安时亦曾在这里游园，甚至于漆黑的夜里在园内吵架。萧红在公园门口铁栅栏前的照相，满满地贮着笑容，那些天里，她因感情纠葛其实已是近于精神崩溃，却怎么也笑得那么灿烂？同是去延安的人，有的做了将军，有的仍为平民，命运是怎地折磨人哪？

回想起来，这一年无大喜亦无大忧，是平和而安详的。年初的时候，有人谓戊戌为多事之秋，甚或以谭嗣同们说事，总之是一切都过去了。岁月总像是磨刀石，可以打磨物什的棱角，人亦不能逃离而去。是的，亢奋与冲动，激扬与澎湃，在时光的浪潮里，都会变得服服帖帖，静水深流，亦或为英雄本色，亦或为命运归宿。毛公词，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与岁月相比，一切都是渺小的，你我，都不过是，天地间匆匆过客，过客而已。

再见，戊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