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看了好些年,尤喜它每期前边看似神聊的“编辑部札记”,如此正经的字样点睛,文章的题目亦便不须有了,写字的人大多明白,没有题目的文字当然好做;但写字的人亦大多明白,没有题目的文字虽好做而要做好,却是不易。《无题》是世界上最难做的文字,固然书上印过几篇,但要时光出来赞声好的,却总嫌少。
玛雅人所说的末日过后,最新一期的“编辑部札记”,叙说着他与老刘的故事,北大荒农场的职工,老刘是他的师傅。四野打锦州时,老刘被俘成了解放兵,攻城时和董存瑞一个班,“小董脑子好使,那时就嘀咕林彪不是个玩意儿。”农场的日子很苦,但他并不觉得,因为他和大家一样,心里就揣着两个念头,“近者是填饱肚子,远者是解放全人类。”
老刘识字,喜欢看书,总是看一本唐传奇选集,这书是老刘打锦州时一个女学生塞到他手里的,别的战士兜里都装着老百姓塞进去的熟鸡蛋。书的扉页有一个字迹娟秀的女人名字,老刘盯着老是发呆。老刘一九七七年考上大学时想把书送给他,书却找不见了。老刘还张罗介绍自己的外甥女小娥与他谈对象,但终究一波三折,没成正果。
前年他和当年的知青哥们回农场给老刘坟上烧纸,小娥也在,还带着她那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小娥临走时说老舅临终前一再叮嘱她要把一样东西送给他,用牛皮纸裹着,就是那本唐传奇选,只是扉页上的名字被抠掉了。“他在火车上翻着发黄的书页,里边一篇《元无有》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以前年轻时没读懂,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是捣衣的木槌;‘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是点蜡的灯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是担水的木桶;‘爨薪贮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是烧水的铜壶。月光下吟诗的四个人,天亮时都不见了,元无有往破宅子里找去,见屋里空空如也,‘惟有故杵、灯台、水桶、破铛,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
小娥老了,儿子倒是一表人才,他跟小辈说话还是当年知青腔调:兄弟在城里混咋样了?回答是不咋样:十年前是小资,十年后是屌丝。
文章戛然而止,但实在是余音绕梁了。我看着这篇文字,亦如老刘看着唐传奇书的扉页上女人的名字,痴痴地发着呆,总萌发着云山之想,想着字后的美妙意趣和人世的苍凉变幻。昨夜里忽然去了一位女子的空间,却见她个人简介里说,“爱钱,而不大爱夜游”,亦让我倏然心惊,文字的背后,繁华散尽,“往破宅子里找去,见屋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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