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女士结婚那天，李立先生早早地来了，我们无比高兴。他带来一幅自己的画作，四尺对开，是荷瑭中一对游弋的比目鱼，用笔疏朗，简明，荷叶也三两片就足够，右上角的一片明明是从画外刚刚进来，水就看起来是无比的深；画面左侧的款题长长的三行，密不透风。整幅作品的构图匠心巧运，无一处不妥帖，淡黄的古宣散发着吉祥的气息。我们一直挂在卧室。
    李立先生写字，不太动手作画，我看着他的字好，画也不错，一有机会就张口要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送朋友，送亲戚，都记不清送出去多少幅了。他以行草书见长，底子是于体，后遍临各家，咸臻造化，《书谱》、怀素、张旭笔意时显笔端，从传统的路子一直走下来，没有一点儿邪气，是清正的工力主宰着大局，洋洋洒洒，清畅无比，览之是让人能叹一声“观止”的。他的画大多随手而为，以小品为多，花卉，鱼虾，世相，无不诉诸笔端，有八大的清简，而无八大的凄凉，有时片言只语的款题，却正是说漏了天机；有时看似有意的长长的款题，却正是有深情存焉。画是老先生习字之余的遣兴，字是老先生人生边上的佳茗，书画相长，足慰了人间无限韶光。

    先生执教一生，有着赤子的情怀，我是通过左大认识他的，也经常到他家里去，在他小小的书房里，抽烟，喝茶，说说书人书事，家长里短，也动笔乱涂几下，总想听听先生的教诲。他见到我们，总是高兴，有着说不完的话，快到吃饭当口，走出家门不远，我们也会常常在古长安城书院门附近的老街，找一家安静的小店喝一点儿小酒。先生喜欢喝酒，酒能助兴，喝完酒后先生就真是下笔如有神助了，依然是大大方方地写字作画送给我们。

    先生辛苦，老年致力于从空间视点探究汉字符号化问题的研究，并有专论出版。书稿最初成型时，我与左大经常谛听教诲，因为他的观点与文字实在深奥，我们须用心去听，用心去理解，才能体会到其中之微言大义，汉字符号化问题本身，就是很抽象的，加上他半白半文言的表述，一般人读起来是吃力的，因而就很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但他所钻研的领域，对于汉字发展史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方块化的汉字，在世界文字之林，如果从方位关系的角度看，是一大特点，如何理解，继承与发扬，还真是文化史上的大事，中国文字的魅力是越来越彰显了。

    先生的话好听，一口关中方言，语气平和舒缓，时时总能流露出智慧与幽默。有一天，有人求他写字，写完后，要他的名片，他回答说，“没有名片，我看人家毛主席都没有名片，咱也就没印。”周围人哄堂大笑。他说自己，“父写得一手好字，我终生亦好写字。”这样的话，听着实在是不一般的好，现在能说这样充满智慧的话的人确实不多了。长安城很大，我常常惊羡于他人能遇到这样的隐者，遇到李立先生，我竟也惊羡于自己的气运了。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长安城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