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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范曾 |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在茫茫太空疾驰。
有时散而为虚,无迹无影;
有时聚而为物,有感有知。
庄子的本性随遇而安,
没有太多的疑惑和惊悸。
庄子:
太始,我跟随着您,
原来就是跟随我敬仰的大宗师。
无穷极的天宇,和谐而浑一,
这浑一超越了形骸,
精神插上与天地共在的双翅。
连生和死这人生的大限,
真人也都不勉不思。
苍天茫茫,覆盖着大地的一切;
大地恢恢,承托着生命的葳蕤。
万物的凋零和衰亡,
它们的萌芽和生长,
宛如来去,都是自然的步屣,
不包含欣喜,也不包含艰危。
有一位悟道的孟孙才,
他母亲的大去,没有使他流泪,
他知道离开了精神的形骸,
已化入其它的物类。
这躯体已非他慈爱的母亲,
母亲何在?
啊,她正如梦中的鸟雀飞向长天,
欢跃的鱼群游向深池。
大宗师,您引导自然而然的推移,
寂寥虚空正是浑一的大智。
天地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熔炉,
而大造是铸炼的有司。
死之去,那是顺应;
生之来,那是适时。
顺变而安遇,使您有从容的行止。
不会像熔炉中的恶金,
跃然而起,欲为良剑莫邪般愚痴。
哀乐既不可入您的身心,
这就是解悬悟道的深旨。
啊,太始,您是贯通天人的大宗师,
您不囿于形名象数的小知,
不限于是非彼此的辛累,
不患于吉凶行失的形势。
您是忘却悦生恶死的真人,
您的襟怀广大无际。
忘取舍,忘成亏,忘誉毁,
那也同时把险阻、危厄扔弃。
啊,太始,您天光内照,气敛心虚,
内充着真生,深藏着天机。
其实我的“齐生死”之说,
正是呈明天不与人为偶的说词。
卓然独立,坐忘生死,
和您提到的释迦牟尼“不生不灭”,
一样的形忘神驰。
太始:
释迦牟尼看到人生的苦难,
点燃人们内心孤明的慧智。
他的“般若”使六道众生,
与无边的苦海远离;
他的“涅槃”是超越生死,
而您的阐释回归宇宙的本真,
生不足恋,死不足悲,是自然的心志。
众生平等固然是佛的恩慈,
而您万物齐一,则是苍茫的天意,
这其中的差异似乎不分轩轾,
而实在您和我有更近的貌含仪。
庄子,我愿您更一听高鼻深目的人,
如何展示生死的真谛。
看,这位海德格尔,
他是德国的先知,
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西欧披靡,
您与他在八表之外相遇而不期。
太始与庄子隐形,麾氅消逝。
海德格尔低头沈思,仰观天宇,
他的独白深邃而神奇。
海德格尔:
有人说我的学说聱牙诘屈,
不知道我为了明白说清,
花掉我多少霜晨雨夕。
我的著述直指人生本体,
提示人类的真实存在,
不惜与基督教神学决裂。
我崇拜苏格拉底而对死亡,
坚持正义,死不足惜。
人们不停地讨论生死,
其实生时已预留了墓穴。
生不过是途径,向死之生,
————这乃是人生的铁律。
这悲剧性的人生无法辟易。
常人都迴避死亡的真相,
而“真人”却清楚这本体论事实。
拥有了死亡意识的生存,
只属于生存的勇士;
而直面死亡的人,
自由才是他的本色。
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沈沦于恐怖,
他的临刑体验,成为永不可解的死结。
而我却号如人们“放弃自已本身”,
这决非生命的闲掷,
这是尼采“超人”学说的本质。
清风和煦,苍天似碧。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飘逸。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您的心声和自白,
我在遥空恭听屏息。
您的著述浩繁博大,
您的思虑深不可测。
您阐述人的存在本非理性,
情绪和体验令人怵惕。
您以为常人的畏惧、烦恼、恐怖、死亡,
掩盖着生存和死亡的本色。
您的名言“放弃自己本身”,
激发人们绝对自由和设计的品节。
这生命的悲剧性,
在您那儿化为直面死亡的模式。
您主张积极的“向死而生”,
而不是知道死之不可逃避,
走向荒谬的歧途,沈湎纵欲的声色。
您的:常人————真人;
尼采的:动物————超人;
弗洛伊德的:伊德————超我,
有着学理上同样的魂魄。
海德格尔:
您面如冠玉,眼流星辉,
而您是这般的孩提,
却有如此的真知和卓识。
世人对我的隔腊和误解,
在您这儿都雪融而冰释。
呵,您是常人还是真人?
使我不解而悬疑。
呵,这位显然是东方的诗伯,
我看您仪表散澹,悠然鹄立,
使我想起东方的神人太乙。
庄子:
我是宋国蒙地漆园的小吏庄周,
不过可以和您谈经而夺席。
您对生死的高论,
也可以称得上深邃而剀切。
不过若论圆融,
则有自身的欠缺。
海德格尔:
这真是我平生的大幸,
我虔诚地阅读过,
释迦、老子和您周赡玄妙的典籍。
我同样不喜欢过分的直陈,
那会在我的学理中沈溺;
我喜爱隐喻的手法,
正和您的雄文一样张歙。
我爱谈的话题————无,
正是老聃和释迦的遗泽。
庄子:
我的命题“吾丧我”,
和您的“放弃自己本身”,
完全是南辕北辙。
我的“真人”和您的“真人”,
亦如生人在陌。
我是站在寥廓的天宇,
您却把天才自缚于社会人生的局窄。
生死是我多次论述的主题,
“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乃是真人的化迹。
顺应自然,稍纵不居,
死亡便回归了天地的大宅。
生死是造物的齐一,
到达宁寂的虚空之境,
是我摆脱尘嚣的要诀。
我把人生当作一个梦境,
于是我心境豁然,未感蹙迫。
而愚者自以为觉,
往往坠入魇魔。
太始示以眼神,庄子语噎。
海德格尔似有愠色。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当年纳粹崇拜尼采、华格纳,
非关哲人、艺术家的人格。
您其实没有陷落魔潭,
不过已近深渊的陂隰。
这与您伟岸的理性无关,
还是先请庄子展示他的炜烨。
庄子:
我相信您过分的我执,
使您产生东闪和西失。
这儿看出“放弃自己本身”,
不过是“向死而生”的决策。
我愿告诉您一件趣事,
可以抵上您等身的书帙。
我游楚国时见到一个骷髅,
带回去放在我的枕侧。
他托一梦告诉我,
他死之后,以一夺作为春秋,
像南面称王一般的欢悦。
他得以离形去智,
真是一种永桓的快乐和休息。
我一想起这个梦境,
人世的谀诈辟易,
世俗的功利止涉,
我的灵魂与天在万物无封无塞。
我的快乐宛如濠梁的游鱼,
好似梦中的蝴蝶。
海德格尔,
谈生死您已是登峰造极,
可是天地精神您依旧难入。
海德格尔自白:
这庄周的辩词的确深刻,
他使我口哑而舌结。
倘使和他一样大家去作梦,
人生还不是长夜般漆黑?
不过他是来自农业的时代,
叫他体会两次大战后人们的心理,
恐怕真如嶂遥而云隔。
还是让他老人家自寻欢惬。
太始:
我看出您和庄子的理念,
无法在交谈中珠联璧合。
谁能他解这二千三百年的阻厄?
别矣!孤独而苦痛的大哲。
海德格尔低头沈思远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飞向远方。
天边暮霭沈沈,渐入夜色。
太始:
我请您与海德格尔相晤,
您的论述天然而去饰雕;
而海德格尔的痛苦沈思,
也钩稽玄微,妙入纤毫。
他的理念与孔子龃龉,
孔子不喜欢在空谈中弄潮。
他说“不知生,焉知死”,
现实人生的合理是他遵循的大道。
看,我们已近曲阜,
跨过去便是泰山的云涛。
那苍劲的古柏经历二千年的风霜,
但它的年龄比您还少小。
中国人有着坚强意志,不屈不挠,
经过十八盘的攀登,
光明顶上云霭莽浩。
您是楚文化的代表,
自然,是您博大的怀抱;
孔子是鲁文化的代表,
“克已复礼”是他不渝的持操。
因为您的智慧与天地浑一,
回归古典往往以您为高标。
喂,您再往前看,
寻姑射山上的神人餐霞饮露,
而皓发朱颜,神若垂髫。
看哪,木兰在山风上吐芳,
秋菊在幽谷中清雅无娇;
杜衡亭亭,
芳芷袅袅;
清泉宛似碧玉的流泻,
霞影在开外何等的妖娆。
白鹤苍凉的嘹唳,
唤醒了岸汀溪侧的鹪鹩。
您说的天地大美,
这还仅仅是一鳞半爪。
再前行,我们去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那儿有须弥山上摩苍寮:
万仞崇岭,千寻绝壁,
青黛的山色,直连天表;
仰首看不云中的山巅,
俯瞰有深潭的不测和清流的递迢;
巨大无朋的宝石,光洁而纯皎,
瀑布则历经万叠山岩,谷移水绕;
星辰似乎离它很近,不分昏晓,
太阳只是远方的一点萤火,
月亮则逃向太空的杳邈。
自然,伟大的和谐秩序,
这大美无法用文字述描。
这儿宁静,万类有辰星的光照;
这儿温馨,芳草正茁壮地吐苗。
在您见到那个魔鬼之前,
我让您在儒、道、佛的大山中逍遥。
免得您遇到他,
由于厌恶而无谓争吵。
中国文艺长河漫长而浩淼,
这其间您的高论雄谈,
宛若空谷的妙音幽寂深奥。
它像一支不灭的蜡炬,
是永夜中莹莹的光照。
屈原和您同时在人间,
他的楚辞是哀惋而深挚的歌啸。
可惜那时的山川阻隔,
使你们无法把手长聊。
但是我相信屈原倘有您的襟怀,
他的诗歌更会意蕴流转,气干、苍寥。
他披萝带荔,亮节孤忠,
却引了楚王的恚恼。
在汨罗江边,他的《哀郢》和《悲回风》,
便是楚国徹底败亡的信号。
庄子:
我虽然没有见过屈原,但是我们楚人都以他为骄傲。
我虽然偶尔看到从南方传来的简帛书札,
读到他那不朽的《离骚》。
不过我以为诗歌虽然可以言志,
但那天地的大美,
却应该游于无极,意态飘渺。
若论不失赤子之心,
我更喜欢那曾子曳纵而歌的《商颂》,
那声满天地、若出金石才是自然的光韶。
我还曾激赏咸池之乐,
倘若音乐仅仅使“四时迭起,万物循生”,
那不免嘈杂而喧嚣;
倘若音乐能“奏之以阴阳,烛之以日月”,
那它就可使鬼神守幽而人类静寂,
它就是接近天地的妙徼。
然而最高的境界是忘情忘我,
“无怠之音”宛若天籁,绝无哳嘈。
一会杳然无踪,一会儿勃然兴起,
它在大自然里行流散徙,变幻玄妙。
你听到它觉得心灵湛然,无知无识,
然而你却正在游无穷之门,
看八表银汉杲杲。
以上所谈正是我论的三境,
由惶恐而平静而痴愚,
人们的间间小智陷然潜逃。
大宗师————自然,给了我们闲闲大智,
有着未经破坏的淳和之美,
它们纯真而无矫饰,
宛似大自然中自生自灭的芳草。
我所以憎恨人间的绘画和音乐,
因为它们的伪态使我双目不明,
它们的节奏使我双耳聒扰。
我何尝不喜欢爱真正的艺术,
然而我看到、听到的都背离真性,
如鬼魔宵小。
我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那儿应该最接近无何有之乡,
艺术家应该在那儿追朴问道。
然而世人不知道由于心灵的丑陋,
致使“大声不入于里耳”,
那一切的真美、大美都会逃夭。
有一个丑人半夜一下儿子,
他急急燃起烛光,
怕这幼儿逼似自已般狰獠。
但是所谓的艺术家,
恐怕很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以为自己的儿子都隽秀姣好。
艺术家应该“同乎无知”,
如同婴儿同,才会大德昭昭;
艺术家更应“同乎无欲”,
返归大朴,才会展翅九宵。
天籁便是那不入里耳的大声,
它存在于远离人寰的苍昊。
人间的五音繁会,
直似那蝉蛄般嘹噪。
太始:
啊,庄子,您的言谈洞开心窍,
它不啻是我自身的骄傲。
我遵循自然与自然同体,
因此我也关注人间的创造。
然而“创造”二字意焉不确,
因为大自然中早有更好的形貌。
您所谈的三种境界,
使贝多芬听了也会对您由衷地倾倒。
他已由惶恐复归平静,
但离您的“痴愚”————闲闲大智还相隔渺渺。
然而贝多芬已是人间的俊豪,
他不朽的《生命交响乐》,
乃是古典主义的光耀。
啊,您看前面走来的那们,
粗俗、傲慢而又轻佻,
他的名字叫毕加索,
欺世盗名、巧取豪夺自有他的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