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陕北，但从此对陕北留下一个雄浑而壮丽的印象。陕北，那一定是我在文字中不能了解的美好所在，那里，该孕育着怎样的儿女呢？大概，那个先秦时分就抱怨“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的主人公就是陕北人，“老女不嫁，踏地呼天”里的那个老女，也一定是“呼”的陕北民歌！你看，现在的他们唱“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望着我”，他唱“你若是我的妹妹你招一招手”，她唱“你若是我的哥哥你带我走”，这样的歌声，这样的澎湃而饱满的情感，像一个梦，要是梦醒了，这歌声营造的幻境也就再也无处寻觅。

有那么好的歌声佐酒，怪不得陕北人个个能喝酒。于是，有那么多人在听了王向荣的歌声后喝醉了。要是我会喝酒，我一定也想把自己灌醉吧。

我当时正值青春华年，听到“爱死个你呀想死个你呀”的蚀骨之歌声，再读到类似“水灵灵的腰呀白花花的奶，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你”的原生态歌词，简直是我生命根本不能承受之重。原来，从很多年前到现在，女人的进化程度并没有提高多少，她们都能够学会如何去爱一个男人，但是，她们都不知道如何可以天长地久地留住一个男人的心。

男人总是要走，女人总是希望对方留下来或者带她走。 “哥哥你是我的勾命鬼，妹妹想你难入睡。”当歌中的女子再唱“黑夜里梦见哥哥你呀，亲嘴嘴亲了一口荞面皮，半碗碗烧酒半碗碗米，端起饭碗碗想起你”，简直是太羡慕歌中的这个女子，她多么可爱又天真。而这天真可爱，在都市女子身上，已经逐日丧失。这个民族的历史已经有了五千年，但这个民族的爱与哀愁，一定是相同的，一定是并没有太多变化的，姑娘啊她总是需要良人爱，男人啊他总是希望和女人睡一个炕头。

漂泊是这个时代一部分人的宿命，都市里，充满着太多辗转流离的人，他们有些人还给自己保留着一个故乡，有些人则永远失去了故乡，你让他们歌唱故乡和爱情，他们当然不知道要如何去歌唱。那一年的中秋节，在西安庙坡头村一片秋草连天的空地上，一大群家不在西安的朋友像小孩子玩击鼓传花丢手绢一样团团围坐到了一起，这些人中，有作家、诗人、编辑还有大学生，当来自陕北的狄马先生吼了一嗓子陕北民歌《蓝花花》后，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月光如轻纱般倾泄下来，本来是为了聚会在一起过中秋吃饭的，最后，大家都忘记了吃饭的事情，分明是沈醉不知归路了。完全是狄马的陕北民歌给大家催眠的，他用歌声给我们所有的异乡人营造了一个故乡。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思乡曲，德沃夏克的《第九世界交响曲》的力量，也不过如此了。狄马先生是我比较熟悉的陕北人，从此，我就对陕北人多了份错觉，我总是以为，他们每个人都会唱陕北民歌，而且一定是张口即来。

当然不是这样，我十几年的老朋友G先生，是地道的陕北人，就一句陕北民歌也不会唱。就像那片曾经有过秋草连天的庙坡头村空地，后来，也不是变做一个著名的曲江风景区的人工景点大唐芙蓉园吗？，

在网上听到阿宝唱《走西口》、《泪蛋蛋》和《想亲亲》，泪水瞬间涌出，他的歌声，是来自灵魂的歌唱，是来自对生命敬畏的歌唱，是对爱与哀愁的无力化解的承认，我坐在电脑前，有点儿一时竟是怔了的迷失。对比阿宝，王向荣的歌声里有哀而不伤的底子在那儿衬着，故而悲也显得有所节制，而阿宝的歌声，是苍茫，是悲凉，是见一次少一次，是今生就此一别不再能相见。忘不掉，得不到，也许，这才是爱情真正的底色，如果这世上所有的有情人都终成眷属，大概这世上也不会有陕北民歌这回事。“此情无计可消除”是相思，“但愿君心似我心”是相思，可陕北民歌里的相思要这么唱，“爱死个你呀想死个你，面对着面我还要想你”，这样的相思，不是我在相思，也不是你在相思，而是要两个人打碎化成一个人的相思、是要血肉相连你死我也不活的相思。

我去过一次延安，路过一次榆林，怎么说呢，正如我在油画家丁方先生的作品中看到的一样，那种前世今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北京的文坛前辈X先生，送了我一个有趣的名字 “耶律楚姜”，言我上辈子肯定是胡人什么的，可不是吗，若我上辈子真是胡人，那么，陕北也许就是我的家乡，当我听到上辈子唱过的歌，踏上前生生活过的土地，心有戚戚，则太容易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