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杨争光是一棵树
(2012-08-16 11:5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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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夜晚,杨争光坐着出租车正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车窗外细雨蒙蒙,车上的刮雨器有规律地左一下右一下来回摆动着,就像施睡眠术时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的链表。已经一身倦意的杨争光闭上了双眼,不敢再去看那摆动中的刮雨器。
此时,已拐入了小巷子里,车速仍然很快,车轮发出了“哗哗”的压过水的声音。杨争光心存庆幸,自己不是行走在这积满雨水的路上,想到马上可以舒展四肢躺在舒服的床上,闭目养神的杨争光此时生出几分幸福的感觉。突然,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将“幸福”着的杨争光颠了一个趔趄。睁眼望去,一辆幽灵般通体发黑的轿车挡住了去路,它不偏不倚地就停在了路中央。透过漓漓的雨线,可以隐约看见,对面黑车里坐着一个肥头肥脑的男人。出租车司机示意那位黑车上的“肉头”让让路,但是没有反应。
被耽误了瞌睡,又被打断了幸福感的杨争光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愤怒地推开车门,不顾脚下的一地雨水,几步冲到黑车跟前,拉开车门,双手将“肉头”拖出车来,还未待那“肉头”灵醒,杨争光对着那“肉头”的鼻子,重重地就是一拳,顿时,那“肉头”的鼻孔里就流出了两股红色的粘液,脸色也失了彩,浑身松软像一座肉山一样向下塌去。杨争光不屑地看着这座肉山,甩甩因用力过猛有些酸痛的手臂,吼了一嗓子秦腔唱段,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不远处的家中。
认识争光的人肯定对我刚刚叙述的这个场面发出质疑,其实,我也怀疑它的真实性。
真实的情况是,那位“肉头”无论如何也不让路,而杨争光之后下了出租车,顶着雨,踩着一地的雨水和泥泞,走向不远处的家中。只是,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那位“肉头”被杨争光在想象中打倒了无数次。
在听到争光讲述这件事之前,我曾经问过争光,我说,在你的小说中,充满了匪气和血腥气,不知与你的性格有没有关系?我进一步不客气地问他,你是不是一个喜欢暴力的人呢?
争光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认真考究过,他说,其实他常常是怯懦的,看不得打架和流血的。有人欺侮他,他只能在想象中把对方打倒,这是他长久的一种战法。他又说,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找到他的头上,他就显得麻木。麻木在形式上比胆大更显得有力。他告诉我,这不是他的战术,而是一种不自觉的战斗表现,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与我的小说有关系吗?可能是有的。麻木中突然爆发,就是我小说里人物的表现。“
说这番话时,是一个宁静的、太阳暖暖的冬日下午,已过了不惑之年的争光,一副“经历了风雨”,也“见过了彩虹”之后,才有的坦然与成熟,此时的他却淡忘了另一个场面。
那是在十几年前,他与几个好友一起,在餐馆招待外地来西安的一位文学同道。正在谈兴正浓、酒兴也正酣时,邻座的客人为一把椅子挑起了事端,用脏话粗话侮辱他们。都是二十郎当的年龄,火气都比酒气旺,哪里肯受这种气?杨争光的朋友们,与邻座的人便展开了一场对攻战。霎时间,杯盘“乒乓”落地,椅子腿“嗖嗖”作响地飞舞,混乱的难辨“敌友”。这场面,很像争光几年之后创作的小说、电影中某些惊险情节。而这时的争光,也确如他所分析的那样:“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找到我的头上,我就显得麻木。”不知所措的、愣怔的、麻木的争光这时看到,他的极要好的朋友头上流出了血。鲜血顺着他的朋友面颊漓漓地流淌着,这鲜红的颜色刺激了争光的视神经,进而刺激了他那处于麻木状态的脑神经,“麻木中突然爆发”。只听争光大吼一声:“你们竟敢打我的朋友!”他顺手抄起一件物件(不知是酒瓶还是酒杯),向那个将他朋友打伤的人头上狠狠地砸去……
多年之后,当争光的朋友们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仍然有一种曾经浴血奋战,共同经受了考验的豪迈。“该出手时就出手”,关键的时刻心中还想着朋友的安危,这是极可贵的好男人的品德。“在想象中无数次地将对手打倒”的争光,为了朋友,也完全用行动进入了这种创作之后。
又一个下着冷冷小雨的深秋中午,到省作协院子里来的争光,正好遇见刚刚受点打击的我。我的神情一定比当时的天气还要灰暗。看到我这副沮丧的样子,争光没有说抚慰我的话,而是先从门口的面铺里买来两碗牛肉块揪面片。一碗摆在我的面前,一碗放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
我真的没有一点心情去吃这海碗里的面片,坐在我对面的争光也没有马上动筷子,他弯起食指,单指夹着一根香烟,似乎很用心地吸着。他的这副吸烟姿势很特别,不是一般人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他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又吸一口,又慢慢吐出来,眼睛不看我。他也许知道,他若看着我,会把我娇气的眼泪看下来。他望着我身后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条幅上有四个字:福至心灵。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形容人的情感词汇里,“同情”这个词是最残酷的,甚至胜过“怜悯”。因为,“同情”之中蕴含着不平等,只有在不平等的情况下,才可能产生同情心。一个有自尊的人,是不需要这种来自高处飘落下来的东西的,因为这看似轻柔的东西,可能一时让人感到很舒服,但是它却足以砸得人挺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
这番话让我充分感受了争光的善良、真诚、智慧和清爽,这番话也让我那堆满杂志和稿子、光线灰暗的办公室顿时明亮了起来。这回,是我感激得想要流泪。我知道,我只有把面前的这碗面片吃掉,才是对争光这份苦口婆心的最好回报。
我时常不客气地对争光开玩笑,说吃他的请从不感到不好意思。就好像他的钱来得容易,如同大风刮来用簸箕收一般。但是,你也别指望争光能请你吃什么好吃食,这完全不是争光小气,而是他认为的美味佳肴就是面食。诸如面条、面片、面鱼儿等等。当他觉得吃得嘴里喷香、胃里舒坦、心里滋润时,他就感觉是把世上最好的食物,最佳的美味带给了你。就像他一旦知道朋友经济困难,立刻就倾其身上所有帮助朋友一样,都表现得透透彻彻的真诚、自然、简单和善良。这肯定没有丝毫他理解的那种同情心的成分。
争光有几个关系极要好的朋友,这些朋友性格各异,但都出类拔萃。在长安大学执教的黄建国教授,就是他最好的一个朋友。黄建国这位仁兄,是那种从三十岁到六十岁,外观都不会有大变化的人,就连心态也是如此。而且,永远留着寸头,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待人永远的朴实仁厚。但令人纳闷得是,在朋友聚会时,只要建国和争光在一起,建国就显露出他属狗的另一种本性。他就要把属鸡的争光追着咬一咬。当然,这属鸡的也是一只决不示弱的“斗鸡”,眼一瞪,脖子一挺,就应战了。一时间唇来舌去、剑拔弩张。
每每遇见他俩这阵势,我都会紧张的大气不敢出。我知道,我劝谁都劝不住。为防止他们舌战升级,我就坐在他们俩中间,将他们隔开。我想,一旦发生拳脚相加、大打出手的事,让我先挨几下,也许他们就能停战。但是,我的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完全是我庸人自扰。待“狗”累了,“鸡”也乏了,他们自然就会偃旗息鼓,鸣锣收兵。也搞不清胜败何方。当然,争光也有“欺负”建国的时候,或者说,他“战胜”了建国。有一次,为一首古诗的出处,他们争论不休,谁都认为自己说得百分百的正确。但争光表现得更自信一些,他对建国的说法发出了毋庸置疑的反驳。起初,建国还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后来,是争光的自信让建国感到了压力和不自信。在建国很不甘心地认输时,争光的眼里闪着得意又狡黠的笑。他对我低语道:“其实你黄二哥是对的”。
尽管这样的唇舌之战时有发生,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深厚的情义和友谊。争光不在西安时,争光的另一个好朋友杨绍武和黄建国会为争光处理许多事情,而争光一回到西安,首先要见的人就是绍武和建国。男人间的这种关系,常常让我这个女性既羡慕又昏头昏脑地搞不懂。争光说,朋友会让你有一种滋养的感觉。他这样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杨争光有一篇小说,标题是《老旦是一棵树》,在写这篇文章时,我突然觉得相识多年的这位朋友,这位兄长、这位优秀的作家——杨争光,也像一棵树。这棵树深深地根植于土地,吸收了大自然的精华,所以,他有着丰富营养,枝繁叶茂,健康、自信、挺拔,并且给人以信赖感、安全感,这些是树的本性,也是杨争光的本性;这树能开出奇异的花朵,结出极具个性的果实,这是树的本事,也是杨争光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