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梦
杨晓升
明君是六月二十日凌晨零点停止呼吸的。
六月十九日晚,周刚从南方采访归来,八时许回到家中。一切都准备好了;炒鸡蛋、烫菠菜、青豆肉丁,还有周刚最爱吃的炸鸡块都已香喷喷地摆在圆桌上。明君像一滴清澈的水一样,静静地端坐在桌子旁边,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周刚一周前就从杭州给妻子发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将在今天归来。但他没有告诉她坐哪次列车,他不想让妻子气喘吁吁地挤着公共汽车去车站接他。他怕她累着。
这次出差,他一去就是二十几天。他太想家了,想自己那平静温柔如水的妻子。结婚两年,他几乎是每两个月出一趟差,与妻子住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也只不过一年出头吧?这没办法,他是一家杂志的记者,当记者自然是要东奔西跑的,他也乐意跑。外出也并不都是坏事,老人们都说“久别胜新婚”,这一点周刚可是每每感受到的。他像往常一样,极力屏住内心奔涌的情潮,尽量促使自己放松脚步,蹑手蹑脚地推开自己的家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也都在意料之外。妻子在家静静地等待他,那双有些内凹的大眼睛依故如水,也依故如火。他一见便禁不住震颤,内心骤然间升腾起一股无限的温馨。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妻子早巳摆好了饭菜,他强烈地感到自己内心的悸动。他将肩上的提包往地上一卸,扑上前将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她、吻她。妻子轻轻地扭动着,喘息着,同样报以灼热的吻。两双眼睛长时间、近距离地对视着,一双灼热,一双温柔……
之后,明君挣脱周刚的拥抱,起身来到厨房。周刚也跟着起身,帮着妻子把桌上的饭菜重新热了一遍。明君还端来早已炖好的藕块鸡汤。小两口接着便共进晚餐,叙说久别之情。
大约是九点半钟的时候,夫妻俩吃罢晚饭,将饭桌、饭碗洗刷完毕。妻子突然捂着胸口强烈地喘息着,而且事情发展之快令人咋舌:只不过五分钟时间,妻子便瘫倒在沙发上完全失去知觉,浑身上下冰凉,心脏隐隐约约地狂跳!周刚一下慌了手脚。他紧紧搂着妻子歇斯底里地摇着,呼喊着。
惊心动魄的叫喊声搅碎了夜的宁静。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邻居闻讯赶来,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骤然噪杂起来,人们招呼、张罗着将明君送进医院……
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能打开胸腔实施急救,”医生用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对周刚说。一张直系亲属签名表也送到了周刚跟前。
一切也都来得太快了,一切都令你措手不及!自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周刚已近乎丧失理智,思维一片苍白。此刻,他睁着血红血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签名表。他内心明白,这是最后的选择了。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是不会递上这张表让他签名的。他是记者,是大学毕业生。他断不会像以前他在医院见到的市民那样,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还缠着哀求医生,发出“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种歇斯底里、可又无济于事的求救。但此刻,他还是无论如何抑制不住内心的颤抖,他无论如何阻挡不住那把名为救死扶伤、实则毁灭生命践踏美丽的手术刀的出现。他的眼前似乎已开着膛、冒着血。他的心在颤抖,他在想如此重大的裁决他最好能告诉岳父岳母。实际上岳父岳母住的也不算远,他们也同在这座城市,只不过岳父岳母住在西城区而自己住在东城区。自从事情发生直到现在,他还从没有想到要先找岳父岳母,他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尽快抢救妻子上。他似乎也记起事情刚发生时邻居有人找他要岳父岳母的姓名住址乃至电话,但邻居究竟找到岳父岳母了没有?至今他仍一无所知。此刻,他想他应该给岳父岳母打个电话了。他眼睛下意识地向四周逡巡电话机,同时脑子也紧张地在破碎的记忆中寻找电话号码,但首先意识到的难题是自己已无法准确地说出岳父岳母家的电话号码来了。究竟是“654320”还是“563420”?脑子强烈地发涨,几乎要爆炸!雪白刺眼的签名表又一次递到了眼前,医生再次提醒他应该签字了。他抬眼望医生,医生是位中年男子,眼睛灼热,充满诚意,也充满同情。周刚意识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当务之急是应该尽快签字,此外别无选择。此时他清楚地感到:妻子是自己的,自己应该尽快抢救妻子……
手术室关闭了,大夫们正紧张地工作着。
周刚被大夫拒于手术室之外。有几位邻居在外面陪着他,但这些邻居都是谁周刚毫无意识。此刻他只感到自己浑身冒烟心头绞痛发胀,他一千次一万次地祈祷着大夫能妙手回春妻子能起死回生……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手术室的门开了。几位大夫同时走了出来,神情木然。
周刚睁,大着眼,张着嘴,木然地盯着眼前的几位大夫。少顷,他大嚎一声,发疯地冲进手术室,歇斯底里地摇撼着妻子,失声痛哭!
同来的邻居破门而入。不久,岳父岳母连同小姨子也赶来了。手术室里呼天抢地,唏嘘一片……
人生真是太短暂了!一个人的死说到底也像一只青蛙或一条鱼落到人的手一样简单,由生到死只不过是一眨眼功夫。
明君死时才二十五周岁。她的死,就如同一朵美丽的君子兰盛开之后一夜之间凋谢了一样,令周刚的邻居们不可思议。周刚自己则不然,明君毕竟是他的妻子。妻子虽然死得过于突然,但细想起来,这样的结局也隐隐约约有其必然性。
周刚同明君原本并不相识。他们的结合不属于那种青梅竹马、水到渠成或者说瓜熟蒂,落之类。他们的结合完全是一种天意,一种偶然。就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父母,朋友,或父母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就这样,十亿分之一和另一个十亿分之一(若局限在这座城市之内,则是一个一千万分之一和另一个一千万分之一)便这样连结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位朋友家。见面时两人都面颊飞红,两人都平静如水。说说笑笑的倒是那对朋友夫妻和他们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尽管如此,这样的气氛仍然无法掩盖两位当事者彼此间的羞涩。明君的羞涩完完全全是她性格的写照。周刚的羞涩就有些怪。大学毕业干记者多年,工作中接触的女性不少,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周刚都能在他们面前说笑自如,毫无拘束之感。可这回不行,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场面他第一次亲历,也或许周刚一见到明君就确确实实有了好感?反正周刚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没想好的话题从嘴里冒出来后,不是走了调就是说了第一句却忘了下文。好在朋友夫妻俩不断提示插话,否则周刚和明君也许会一直窘下去。
第二次见面他们约在紫竹院公园。那天是星期天,天气极好。阳光温柔。熏风温柔。这次见面,两人都一改第一次见面时的窘态。明君虽仍话语不多,但说出的话都极有分寸,而且表情自然,尤其是时不时流露出的笑容和那眼神,令周刚难忘。周刚的话语则比第一次见面时多得多。他谈工作,谈生活,谈自己对一些社会问题的看法,可谓表情自如,神态自如。明君静静地听,但她也不排除一切可以插话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甚至也禁不住冒出一些自然愉快的新鲜话题。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十分融洽,彼此间已有些依依不舍。最后他们谈了各自的家庭。
分手的时候,周刚仍神采飞扬。他主动提出下次见面,两人一块去音乐厅听音乐。明君表示赞同。但她并没有用心思去考虑上音乐厅的具体时间,她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一个她觉得应该早一点告诉周刚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外在表现,只不过是天气闷热时呼吸加快,干重活时呼吸也加快,想了一会,她把自己的这种健康状况告诉了他。
周刚“噢”地一声,表示自己已听明白。接着他说,“这没什么。”
“不!我应该告诉你,第一次同我认识的那个男友,就是在知道我有心脏病之后不辞而别的。我同他一共见过三次面,每周一次,前后不到一个月。”明君的眼睛很大很亮,但却平静如水。
周刚第一次发现,明君的眼睛深不见底,有一股特殊的魅力。“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相识,”他说。他说这话不知是指明君的心脏病还是指明君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
“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为好。”明君淡淡一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一些男女的结合,确确实实是这样的。周刚和明君的结合便属这一类。
自打那次分手之后,周刚并不是没有好好想过明君的心脏病的。他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去查阅《辞海》,知道先天性心脏病辞典中叫“心脏畸型”,其症状是心脏供氧困难,也就是说人体呼吸困难,严重时会窒息致死。尽管如此,两天之后的一个夜晚,他还是持着两张预先买好的音乐会入场券,很自然地找到了明君。他觉得自己是无法不去找明君的。既然已经相识、既然上次见面已谈得很投机,他怎能像明君说的那个男人一样一下就躲得远远的、而且是不辞而别呢?这多功利!这多不好!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心肠。他是在福建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在水田里打滚,那些小伙伴逮到一只小青蛙小飞虫什么的便一脚踩死,甚至是一块块撕碎逗乐。周刚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他一见小伙伴那样作孽,自己便躲得远远的,心在颤抖。不过周刚很自然地来找明君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副好心肠,还因为明君那双深不见底充满魅力的眼睛,自然还因为明君那平静如水又温柔如水的气质。他觉得爱就是实实在在的爱,任何功利意念的出现都是对爱的亵渎。
明君对周刚的出现似乎并不感意外。她欣然地跟周刚去了音乐厅,尽情地欣赏小泽征尔精彩的指挥和外国音乐团的演奏。晚会结束,周刚主动送明君回家,明君没有反对。晚上,明君说:
“我们真的能同行吗?”
“永远同行!我绝不让你干重活,”周刚说。
分手的时候,明君紧紧地拥抱了周刚,异常大胆异常热烈。这是周刚渴望做而又不敢主动做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一切也都来得十分自然。周刚紧紧地将明君搂进怀里,吻她、抚摸她……
命运就这样将这对纯情的青年男女紧紧连在一起。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结婚时明君二十三岁,周刚二十七岁。两年里他们没要孩子,因为明君年轻,因为周刚想好好干几年事业。他俩原本商定明年要孩子的,明年周刚三十岁,周刚希望自己三十而立、三十得子。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命运之神如此恶毒地将自己的梦撕得破碎。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命运的乖蹇。他的眼在流泪、心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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