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包[中篇小说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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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
吴欲刚萌生送红包的想法,是从他妹妹被诊断出听神经瘤的那一刻开始的。在这之前,送红包对他来说似乎很是遥远,就如他从来不相信会有别人给他送红包一样,因为没有人会有求于他,而他多少年来也自信自己不会有求于人。
吴欲刚虽然出身清贫,父母亲只不过是大兴安岭某乡村小学的普通教师,家庭一不富有,二无背景,但也许是打小书香门第对他的浸染,抑或是他天生的一股子骨气,反正他硬是凭着自身的努力,高中毕业顺利考上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学,而且一口气读完硕士、博士并最终留在北京的一所高校任教。成功的经历,让他自己颇为得意甚至自傲,因为他一路走来,凭的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怎么用得着给别人送红包呢?他做梦都从没有想到过。
然而眼下,他必须认认真真考虑给别人送红包,如何给别人送红包的问题了。
一个月前,吴欲刚的妹妹吴玉娟因为长时间感觉到脑袋发胀,发沉,发痛,甚至耳边轰鸣不断,像有狂风摧枯拉朽在屋顶肆虐,又如有飙车从窗外隆隆碾过。吴玉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得已,她放下忙碌的小生意到镇卫生院看医生,医生左看右查,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胡乱开了些药给她,并告诉她可能是太忙碌休息不好引起的神经衰弱,让她回去吃药,好好休息几天。吴玉娟信以为真,花数百元买了医生开给她的药,回家吃了几天,也休息了几天。可是,几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甚至十几天过去之后,她头痛脑胀依旧,耳边轰鸣依旧,也依旧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眼见妻子痛苦不堪的样子,吴玉娟的丈夫周少康急在心里,痛在心上。他下决心把连节假日都不关的小卖部关了一天,又将两岁的儿子送到母亲那里,自己带着妻子一大早乘坐长途客车赶到了县城人民医院检查。医生左看右查,还作了CT,也说不出吴玉娟到底是患了什么病,便又开单子让她做了强化核磁。到了下午,核磁的片子出来了。夫妻俩拿着片子找到上午负责诊断的那位大夫,大夫接过片子一看,惊诧得叫出声来:呀,你脑子长了个瘤,而且是这么大的瘤!大夫一手举着片子,另一只手对着片子上那处异常的地方比划着,拇指与食指勾合着作圆圈状。
仿佛五雷轰顶,夫妻俩一下子全傻了眼。吴玉娟刹时眼冒金星,紧张得浑身发软,眼看着歪歪扭扭的就要瘫倒在地,幸亏丈夫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她,医生也纷纷上前帮忙,将她扶到一边的椅子上。
医生自觉失态,忙又放松表情。待吴玉娟稍微安静下来,他举着片子上前安慰:别急,是听神经瘤,良性的,可以手术。只是这瘤大了一点儿,你们早该来检查呀!这么大的瘤得上省医院,最好是上北京的医院,北京脑神经外科水平最高,全国最好。
见医生恢复常态,周少康夫妻半信半疑,却又急着追问:脑子里真的是长着瘤?真的是良性的,可以医治?
医生肯定地点头:没错,越快去安排做手术吧,越快越好!
夫妻俩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便当即给远在北京工作的哥哥吴欲刚打了电话。电话中,吴玉娟几乎是六神无主地帯着哭腔:哥,我……我不行了,出大事了,脑子里长了个瘤,你得想法子帮帮我……。话没说完,她强烈哽咽,呜呜地哭出声来。
周少康急得一把夺过电话,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在县城人民医院诊断的情况告诉了吴欲刚,并申明:医生说必须到北京做手术,北京的神经外科在全国最好。
接电话时,吴欲刚有些懵,春节回家时,妹妹还好好的,怎么刚过去数月她的脑子时就长了个瘤呢?他有些不信,也不愿相信。待他定了定神,专注地断定电话中传来的是妹夫周少康的声音时,他不由分说地催促:你们赶紧去买车票,赶紧来北京!
挂断电话,吴欲刚脑子刹时一片空白,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和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只感觉到浑身沉甸甸的,隐约有几分压抑,又有几分庄严与崇高。妹妹与他情同手足,打小一块儿长大。他们兄妹四个,吴欲刚是老大,比他小的依次是妹妹吴玉娟,弟弟吴伟刚和小妹吴玉梅,兄妹四人靠当乡村教师的父母亲那点儿微薄工资,家庭经济的窘境可想而知。想当初,妹妹吴玉娟是为了支持哥哥学业,帮助父母亲拉扯下面的弟弟妹妹,才听从父亲的劝说放弃高考,外出到南方打工的。几年下来,吴玉娟不但挣钱接济家庭,自己还结婚后回到家乡与妹夫开了一家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同时零零星星批发些化肥农药之类的农用物资,日子过得算是可以。但吴玉娟这么多年为此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吴欲刚还是心知肚明的。为此,他曾经为妹妹惋惜过,也为妹妹愧疚过。眼下,妹妹得了重病,他急在脸上,痛在心里。他必须竭尽全力,义无反顾为妹妹寻找并联系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
那几天,吴欲刚除了上课,余下时间全身心惦记着为妹妹找医院寻医生的事。他调动所有的信息工具和通讯手段,上网查,打电话,终于瞄准北京神经外科最高水平的一家医院。
这时候,妹妹和妹夫也风尘仆仆地从东北老家赶来了。第二天,吴欲刚向系主任请了假,带着妹妹和妹夫,一大早便赶到那家医院挂号。没想到,挂号处窗口早已经排起了长龙,挂号大厅也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吴欲刚让妹夫陪妹妹在大厅的一旁等着,自己匆匆加入了排队挂号的行列,满心期盼地等着,他渴望能为妹妹挂上个专家号。然而,专家号窗口前的队实在是太长了,长得伸延到大厅外面,队伍甚至还像蛇一样逶迤蜿蜒着拐了几个弯,从后往前几乎望不到头。吴欲刚耐着性子站了半个小时,队伍却只像病怏怏的蠕虫一样,只是缓缓地向前蠕动了几步。这样子,恐怕排上几个小时也挂不上号啊!一阵阵焦灼感眼看着就从吴欲刚的内心深处冒了上来,吴欲刚开始感觉到不耐烦。
这时候有个陌生男子走近他的身边,悄声问他:喂,要专家号吗?
吴欲刚打量着这个陌生男子,将信将疑。问:真的还是假的?
男子瞟他一眼,眼神有几分神秘:不信?你可以先看病再给钱。见吴欲刚疑惑不解,男子又凑上前来:我可以先带病人进专家诊室,出来后你给我钱。
吴欲刚有些动心,问:要多少钱?
男子伸出三个手指:三百。
吴欲刚一听顿生反感,但仍耐着性子说:便宜点行吗?
男子瞪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已经够便宜了,三百块,一分也不能少。专家号一天就挂出十来个,你根本就不可能挂上,不信你就排着瞧吧。
陌生男子的口气很肯定。可吴欲刚实在又觉得对方太宰人,三百元挂一个号,简直是抢呀,他自己一个月也才挣四五千元呢!三百元,他实在是舍不得,何况那专家号会是真的吗?
正犹豫间,那男子已经离开他,鬼鬼崇崇地走到别处推销他的专家号去了。
很快又走过来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同样是问吴欲刚要不要专家号。要价却比刚才的男子还贵,开口就要400元一个号。吴欲刚更是反感,一脸不耐烦地将她支开了。刚好这时候妹夫也走过来,说想让吴欲刚休息一下,他替着排队。吴欲刚心想这样也好,让妹夫排着,自己好到前面去了解一下情况。
吴欲刚顺着队伍往前走到挂号处的窗口。整个队伍人挨人一个个紧贴着,几乎密不透风,显然每一个排队的人都生怕别人加塞儿挤进去。窗口的最前面有保安在维持秩序。吴欲刚本想挤到窗口询问还有多少专家号,排队究竟还能不能挂上,可保安都不让他再往前挤。看来排队是无望的,只能找号贩子买专家号。可掏几百元买个专家号吴欲刚又的确不甘心,对于天生就痛恨歪门斜道,眼睛从来都揉不进沙子的他来说,看着他们都觉着来气,怎么可能掏钱助纣为虐呢?
吴欲刚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决策错误,他不应该一大早领着妹妹和妹夫前来排队挂号。以前他就听人说热门医院的热门科室的专家号靠排队基本是挂不上的,媒体上也报道过什么看病贵看病难,只是他自己没有亲身经历,心想不至于吧,便决定前来碰碰运气。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错误的,甚至是愚蠢的,吴欲刚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找找关系,找找熟人,看自己的生活圈中有没有谁认识这个医院的医生或职工,让人家帮助牵线搭桥,毕竟眼下的社会是讲关系的,“熟人好办事”嘛。一说到找关系,吴欲刚内心就伴生出抵触。他向来主张自食其力,万事不求人是他做人的基本准则,他的经历和学业的成功也正是依照这种准则一路走下来的。可眼下,为了尽快给妹妹找到医生治病,看来他不得不违背这种准则,虽说内心一百个不情愿,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决定回家先找找关系。
他走到妹夫排队的地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妹夫听罢,心有不甘,他急于让妻子尽快看上病。说:干脆花钱买个专家号吧,找关系怕耽误时间,也太麻烦,再说治病要紧,怕等不不及了。不由分说,妹夫脱离队伍,到人丛中寻找票贩子,很快买了个神经外科的专家号回来,是副主任医师宋惠国的专家号。
吴欲刚暗喜,这正是他需要的专家号。昨晚,他已经上网查阅过这家医院神经外科医生的所有资料,他知道这家医院的冯俊杰主任和宋惠国副主任,是听神经瘤手术做得最好的。论经验和名气,冯俊杰最好,是医院里学科的带头人,手术做过上千例,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五,名声显赫,地位高不可攀,是公认的泰斗。遗憾的是冯主任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七十六岁,精力和注意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目前做的手术正逐年减少。相比之下,宋惠国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又是冯主任的得意门生,经验和名气虽不如他的导师冯俊杰,但也有赫赫战例和丰富的临床经验,迄今他已做过四五百例成功手术,手术成功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八点五,目前正当红,是医院里听神经瘤手术的台柱子。所有这些,吴欲刚早已经了然于胸,他当然希望妹妹的手术能够由冯主任或者宋主任主刀,没想到果真就赶上宋主任这个专家号了。
不过,吴欲刚又有些愧疚,按说他是妹妹的亲哥哥,是北京的东道主,妹妹和妹夫是奔他前来求助的,真要买专家号理该由他来掏钱呀!看着妹夫手里的专家号,吴欲刚忽然想起号贩子的许诺,猛然警觉起来,大声问:号贩子呢,让他带咱们进诊室!他一边冲妹夫嚷,一边睁大眼睛,四下里寻找着号贩子。
妹夫纳闷:找号贩子干嘛?
吴欲刚说:让他带咱们进诊室,以免上当。他将号贩子的许诺复述了一遍。
妹夫听罢,觉着有理,便又重新钻进人丛,寻找那位卖给他专家号的号贩子。吴欲刚跟在他身后,四下里找。两人找了个遍,号贩子连影子找不到了。眼看着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妹夫说,别找了。咱们赶紧去诊室吧!
俩人找到吴玉娟,三个人一起忐忑不安地来到二楼神经外科宋主任的候诊室。诊室门外的导医查看了他们的专家号,同意让吴玉娟进入候诊室。看来这个从号贩子手里买来的号果然是真的,谢天谢地!三个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尽管导医只同意家属中的一个人陪吴玉娟进去,吴欲刚也已经很知足了。他让妹夫陪妹妹进去,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等候。
十一点二十,吴玉娟如愿进入宋主任诊室。宋主任问了问吴玉娟的症状,看了看患者带来的片子,开单子分别让吴玉娟作了血常规检查、核磁检查,让他们等候检查结果出来后再来找他。
吴欲刚领着妹妹和妹夫到医院外面的餐馆随便吃了点饭,又回到医院等候。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三点,血常规和核磁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吴欲刚带着检查结果,领着妹妹到二楼找宋主任。宋主任看了看结果,开出了住院通知,让他们到住院部的神经外科办理住院手续。
三个人满怀希望来到住院部,以为马上就能住上院。没想护士接过单子,作了登记,说:回去等电话吧,病房什么时候有床位了,会通知你们前来住院。
吴欲刚问:得等多长时间?
护士面无表情答:没准,短则一周,长则数月。
三个人面面相觑,见护士不再答理,不好再问,只好悻悻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