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老 札 记
(2017-05-26 14:44:04)
读
私·无私·成私
《老子·第八十一章》:“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圣人不积蓄财产,统统为别人,所以,自己更富有;统统给别人,所以,自己更富足。这与《老子·第七章》所言“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因为无私,所以有私——说法相似。
看似很辩证,其实有漏洞:因为“不积”,拿什么“为人”?又拿什么“与人”?换句话说,“有私”才能“无私”。譬如一个叫花子,身上一文不名,穷的叮当响,自然不能拔一毛而利天下。而比尔·盖茨领军全球IT企业,“大积”,富可敌国,浑身长毛,所以才能浑身拔毛,助贫济困。
正确的表述应该是:有私,方能无私;无私,可更有私——私,既是前提,又是归宿。人性毕竟自利。老子不言“私”而大讲“无私”,是缺失了前提。唯老子称“无私”而能“成私”,对立转化,倒也撕开了某些所谓道德高尚一味鼓吹绝对“无私”的伪君子们的浩然巾。
“天道”与“人道”
《老子·第七十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
这一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是比方,然后得出结论“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就是鼓吹平均主义。从一个维度去引申,老子之说,极易诱发杀富济贫的农民起义,故《水浒传》中群雄造反,忠义堂前悬挂着一面杏黄旗,上书就是四个字:“替天行道”。
接着,老子分析了“天道”与“人道”之区别,他认为“天道”绝不同于“人道”:天道,损有余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补有余,有点像“马太效应”——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天道异于人道。不用说,老子奉行的是天道。谁玩人道?孔子!孔子不讲平等讲差序,差序即“礼”呀。所以,老子慨叹:“大道废,有仁义”(《老子·第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老子认为孔子那一套说教就是对“天道”的颠覆,是邪路。
最后一句,老子说:“孰能以有余奉不足?唯有道者。”环顾宇内,这有道者是谁呢?比尔·盖茨吧!比尔·盖茨靠创新富可敌国,却愿将财富赠与社会,“以有余奉不足”,实在是榜样,实在是典范。
平等很好,但差异却永远存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语),怎么办?求平等,细一分析,当有两种方式:均贫和均富,前者杀富济贫,后者助富帮贫。均富是前进,均贫是倒退。比尔· 盖茨之道才是正道。我想,更重要的是该去研究一下比尔·盖茨所以成为比尔·盖茨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土壤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对我们建设中国的现代化或有助益。
弃
老子是鼓吹“弃智”的,他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第十九章》)。
为什么要“弃智”?理由有二:其一,“智慧出,有大伪”(《第十八章》),人一旦有智慧,虚伪就出现了。其二,智(即“知”)讲追逐,道是放弃,“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第四十八章》),为学求知(智),为道修身,两者方向迥然不同。追逐无边,徒劳无益,“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放弃有底,“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修成正果。所以,老子说“绝(弃)学无忧”(《第二十章》)。
弃智,于是老子强调“愚民”:“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第六十五章》),“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第三章》)。
岂止民须“愚”,君亦然,老子对君王也提醒:“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第五十八章》),“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
于民于君,最好的境界是“知不知(以不知为知),上;不知知(以知为不知),病。夫唯病病(以病为病),是以不病”(《第七十一章》)。这段话的意思就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的语源在此。
经过以上分析,什么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模式也就清晰了,那就是:“小国寡民,使有什百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一个“弃智”的社会。可惜老子不彻底,什百之器、舟车、甲兵,非“智”之产物乎?当然,这类玩意,老子可“弃”而不用,老子要的是“结绳而用之”,说到底,这不是“智”的体现乎?
老子学说“目中无人”(无人的主体性和积极性)。他无人,人怎么有他?故在《老子》文本中,不少地方流露出他的孤独和悲哀,譬如“大道甚夷(平坦),而民好径(小路、邪路)”(《第五十三章》),譬如“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第七十章》)……音实难知,知实难逢,这样,他就只能孑然一身西行出关而已。
齐
老子的思想讲“齐物”。他说:“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否定即肯定,是“齐物”。他又说:“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得)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得)信”(《第四十九章》),善恶不辨,信欺不分,亦“齐物”也。
何谓“齐物”?齐万物,等是非吧——万物一齐,是非相等。围绕“齐物”,老子后继者庄子还写过一篇《齐物论》,很著名,在文中,庄子提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万事万物,没有差别。
这种思想,带有原始思维的色彩。原始思维,混沌不分,煮成一锅,所以,原始人会视某种动植物为部落的远祖——图腾。提升一下,就是“齐物论”。
“齐物论”有合理性,人不是从自然物进化过来的吗?但“齐物论”亦有大缺陷,人虽源于自然物却又别于自然物,人能认知、解释且改造自然物。后来,人类的思维就由原始而理性,讲“齐”的“天人合一”发展成讲“不齐”的“天人相分”。
分而出阶级,分而出科学,分而出文明。先秦思想家孟子和荀子都不赞成“齐物论”。孟子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反对“齐物”;荀子曰:“从天而颂之,孰若制天命(自然规律)而用之”(《荀子·天论》),天人相分,突出人的主体性。孟子荀子已具理性色彩,比老庄进步得多。
可“齐物”思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常回到国人的思维中来。姑举几例:
《封神榜》中“呼名落马”的战法就是。因为“名”即“实”,是“齐”的,所以,此方呼名,彼方应之,顷刻之间彼方就被吸入到此方的宝瓶中了,盖上瓶盖,不一会儿,化为血水。
阿Q的“精神胜利法”亦是,“齐物”就是不分精神物质,故精神胜利就是物质胜利。阿Q每每以此来傲人。
大过年,倒贴个“福”字在大门口,福“倒”寓意福到,不亦是吗?数字中有吉祥号,六是“禄”,八是“发”,九是“久”,特别抢手。至于四,谐音“死”,遂躲之不及,当然也是“齐物”思维在作祟。我由此还联想到我们最擅长的“口号治国”……
或谓,“齐物论”讲“合”,现代社会不亦讲“合”吗?问题是,此“合”并非彼“合”。禅宗有话头云:“初看是山,再看不是山,最后看看还是山。”你说,这“初看”和“最后看”是一回事么?“初看”的山是表象的、混沌的,而“最后看”的山是本质的,经过分析后综合的,两者体现了不同的层次,岂可相提并论。
老子好战么?
老子好战么?否。老子有言:“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六十六章》)。“战”是“争”的极端方式,老子“争”都不争,谈什么“战”?
老子反战言论很多。“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部队)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第三十章》);“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第三十一章》);“天下有道,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第四十六章》);“虽有甲兵,无所用之”(《第八十章》)……皆可证。
但天下事物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你不想打仗,别人想打,真的战争来了,怎么办?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么?这,老子恐怕也不干。于是老子提出了一套打法:“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慈,才是克敌之道,老子以“慈”为人生三宝之一(还有两样是“俭”和“不为天下先”),打战也靠它。具体地说,以“慈”来战,就是“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仁者为之下”(《第六十八章》),还有“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行,军阵,以不排军阵为军阵),攘无臂(攘,举,以不伸拳头为拳头),扔无敌(以不抵抗为抵抗),执无兵(以不拿武器为武器)”(《第六十九章》)——这种打法的确奇特,让人匪夷所思。不过,老子也算清醒,接着,他指出:“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兵必胜”(《第六十九章》)。不少人只取“哀兵必胜”四个字来解读,谬。“哀兵必胜”的前提是“抗兵相加”(兵力对等),没有这个前提,把眼泪哭干了都不会胜,毕竟双手难敌四拳么!
据老子的分析,这套打法会奏效,但“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第三十一章》),赢了战争,并不开心,反而要把喜事当丧事去办。
老子关于战争的论述,一言蔽之,还是他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的演绎。老子反战乃“无为”;打起战来,还是靠“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必胜。
前文说到,老子的兵法实在奇特,于是,他总结说:“以奇用兵”(《第五十七章》)。这个“奇”字,后人见仁见智,解读迥异,甚至走到了老子原意的反面,异化了——“以奇用兵”演成“兵者诡道也”,还发育出“三十六计”众多的阴谋和圈套。对此,老子不知作何感想耶?
老子反“美”
这个“美”,乃指美学之“美”。
《老子》文本中,反“美”的说法不乏见,“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丧)……圣人为腹不为目”、“大象无形”、“道之出口,淡乎无味”、“味无味”……
“美”是什么?从字源学去看,“美”字从“羊”从“大”,羊大肉必多,吃肉香,故许慎《说文解字》释“美”为“味甘”。也就是说,美感从口感来,后来有人将之引申为“美在滋味”说。也有人不赞成许慎的观点,说“美”字是人(大)戴着羊角冠在跳舞,以庆祝或祈祷狩猎的成功。这样,“美”指的是形象,“美在形象”呢!
上述两种说法,老子皆不然。“道之出口,淡乎其味”、“圣人为腹不为目”、“味无味”,是反“美在滋味”说;“大象无形”、“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反“美在形象”说——老子对“美”丝毫不感兴趣。
老子反“美”,何以出了个道家美学思想?我以为此乃歪打正着的结果,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试述之:
其一,老子讲“道法自然”,也就引进了一个“自然美”的概念,“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老子思想流行于魏晋南北朝,其时,“自然”就成了审美对象,田园诗、山水诗纷至沓来,美不胜收。诗人们不仅描写自然,而且强调描写手法的自然,存真意,去粉饰,“清水出芙蓉”。这是老子对美学的贡献。
其二,老子讲“无中生有”,变通一下,就成了“有无相生”,“有”者实像也,“无”者想象也,以实像刺激想象,以想象延伸实像,追求“言外”、“味外”、“象外”。于是,中国绘画玩“留白”,中国音乐玩“歇拍”,中国诗歌玩“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又是老子对美学的贡献。
其三,老子讲“致虚极,守静笃”。“美”的创作当然是“动”,体验、取舍、剪裁、熔铸生活,把它变成作品,不动怎么行?但“动”须“静”来保证,不是说“静者思多妙”么?“静笃”中,方能“思接千载,精鹜八极”、“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艺术灵感联翩不断。这再是老子对美学的贡献。
如是,道家的美学思想就出现了。
生活实践中,有时动机和效果会错位,老子由反“美”而又结凝成道家美学思想,着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