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孤独

老子鼓吹“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第五十六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老子·第四十九章》），“不为天下先”（《老子·第六十七章》），按说，应该追随者众多，可实际上，老子却很孤独。

不信，可再读《老子》。

譬如第五十三章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譬如第七十章谓：“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同章中老子叹道：“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披褐怀玉”；孤独感最浓重的流露，当为第二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匮），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若海，漂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这一章老子“夫子自道”，反躬自问：我怎憨似乡巴佬？

这到底为什么？

因为老子那一套理论的价值取向实难令人苟同。说穿了，老子思想表现了三个倒退：历史观上向“小国寡民”社会倒退，个人修炼上向“婴孩”倒退，哲学思辨上向“混沌”（齐物）倒退，这三个倒退完成了一个同构。北大的李零先生读《老子》，写了一本书，名叫《人往低处走》，可人岂肯“下乔木而迁幽谷”（孟子语）地往低处走？这样，老子的孤独也就可明白了。

举一个例。

班固指责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换言之，司马迁的思想靠近道家，但司马迁撰《货殖列传》，劈头就批评老子的“小国寡民”社会理想。司马迁写道：“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的确，老子的“小国寡民”，拒绝现代化，人彼此不交往，这样的社会只能封闭、停滞直至僵死，哪有半点活气呢？靠近道家思想的司马迁尚且不接受，遑论他人哉！

再者，向“婴孩”倒退，人岂非永远长不大，成了断不了奶的精神侏儒？而向“混沌”（齐物）倒退，试问，科学的土壤又复何在焉？

鲁迅有言：“因为终极目的的不同，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老子的终极目的志在“复古”，毕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想，在社会呼啸前进的当儿，老子却“别有怀抱”，想“障百川而东之”，那么，剩下的自然只有“伤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