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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米布的黄昏,我想过和你重逢
文字+摄影:郭子鹰
世上万千生灵,流云后面的灿灿星河里,那无数颗我们期盼一探究竟的遥远行星中,恐怕唯有人类,对日落的景象,这样又爱又惧。
我们为了交响乐恢弘合奏般的绚烂场景而兴奋战抖,也为了即将没入黑暗消失不见的光明带来的隐喻而战抖。我们舍不得,正视那个现实:所有的美好,甚至所有回忆中的美好,终有一天要告别我们,调头急逝而去,飞掠过十二点方向的地平线,也飞掠过霞光的残影,一去不返。生命乐曲的高潮奏响,休止符也便相去不远。
我在纳米比亚的荒原巨石边这样想,你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黄昏里这样想。我们都被自己的念头打败,辜负着同一颗恒星的运行。
Uli是个退而不休的教授,像纳米布沙漠那么淡定,又有点儿南大西洋的冷峻活泼、小邪恶和小幽默。他是个古板的德国裔,又是南部非洲的阳光老男孩,而且我估计,他一辈子都会是。
他是我纳米比亚之行的司机兼导游,也是和我一起喷云吐雾的烟友兼话伴。
Uli最爱说的两句话是Kaput!(毁了!死了!)和“太好了!”前一句多半是在车子遇到小故障的时候说,因为纳米比亚的路太坎坷了,他开的大巴非同一般,是从德国买来卡车的地盘,然后拆掉全部的上层建筑,重新打造的。即便这样,区区几万公里后,仍然会一命呜呼,彻底Kaput!后一句他整天说个不停,一点点小事儿都能让他兴奋得什么似的,满脸写着孩子般的快乐。
Uli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我在他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长者智慧”,至少见面的前几天看不出来,因为他脸上的皮肤被非洲残忍的阳光晒得皮开肉绽,大鼻头红得像一颗草莓。连他的旅行社经理,一位有着芭比娃娃一样的满头金发,却也有着东方式温婉笑容的姑娘麦琪也说:“我们劝过他去护理一下皮肤,不过他好像满不在乎,你们看了会有点儿怕吧?没关系的,纳米布沙漠会对你们仁慈的,因为你们不会像Uli那样,一辈子都和它打交道的。”
一辈子?是啊,他的前半生,SPF40+的防晒霜还没发明呢!
好在我们和他打交道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他最爱的沙漠和大海,只把一个灰白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对着我们。要知道,动辄5、6个小时的车程,能一路用各种故事让我们不睡着,真是不简单的。
中国的老人最关心的是药,Uli也是。
“你们看见秃山上长着的那些其貌不扬的黑色小灌木了吗?我们叫它‘沙漠茶叶’,他们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像是死了一样,干巴巴的,但是只要下一场小雨,你再看,绿得可漂亮着呢!布须曼人把它们放在水里,一会儿就变绿了!可以治哮喘,还有产后综合症,他们伤风的时候就把这种植物泡在热水里,然后用牛皮裹住自己,用蒸汽薰身体,包你马上活蹦乱跳的!”
“你试过吗?”
“没有,我用不着啊!你们是我最好的药!”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说说中国游客个个都像是长着两条腿还涂了厚厚的防晒霜的钱包,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
Uli这老头的想法有点儿奇怪,至少在我们看来,思维很跳跃,选择很具有破坏性。他原先是个大学教授,然后快退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一下子就辞职去开了个修车行,按照麦琪的版本,是因为他喜欢车,按照他自己的版本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想帮助人,特别是那些整天奔波在纳米比亚遭糗的、烟尘滚滚的漫漫长路上的人。后来他把车行关了,当起了旅行社的司机和导游,按照麦琪的版本,是因为生意不好,按照他自己的版本是因为开车行的时候,能聊天儿的人太少。
反正我们大概可以描绘出Uli这人的性格了,喜欢跑路、喜欢讲话、不喜欢呆在屋子里,喜欢呆在野外,不喜欢安稳,喜欢变化,又对大自然充满孩子般的好奇。有一次我问起他去没去过自己祖先的国家德国。他说去过,但是非常不喜欢:“太乱了,太吵闹!满街都是人,到处都是车,而且都忙忙碌碌的,不知道他们忙个啥!”我觉得Uli矛盾,麦琪觉得Uli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朋友觉得Uli精力过剩。我说:他都70多岁了呀!
于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儿,在那一刻都有点儿迷离。
他是个不拐弯儿的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他在游客面前活像个不容置疑的老师,在纳米比亚面前,则永远是个好奇的学生。
顺便说一句,据说他还做得一手好木雕活儿,这居然还写进了旅行社的介绍手册里,不过那不是赚钱的生意。
Uli的好奇心永远就每个尽头,至少对纳米比亚是这样,所以他才能对红沙漠上一个奇怪的像哈密瓜一样的东西滔滔不绝,“这不是瓜,是布须曼人的饮水机。”那东西其实是一种沙生植物的茎,里面存着满满一“壶”水,在沙漠中生活的土著有的时候会需要用它来救命。在民俗村里头,两个光膀穿兽皮的俊朗黑小伙给我们演示当地的石子棋,就是在地上挖几十个小洞,用石头代替棋子的游戏,据说当地的部落发生争执的时候用下棋来决定胜负,输掉的部落要做出让步,所以这里从来也没发生过“战争”。我们都感慨那些有核导弹和航空母舰的国家如果也有了这棋,那真的是和谐世界了,不过我们也都没有天真到相信安理会有一天会被棋牌俱乐部代替。而且那俩认真得像在开“核安全峰会”的黑人膀爷下了25分钟石子棋之后,真正聆听他们讲解的人也只剩下Uli一个了。我们都在心里呐喊:“要不你们打一架吧!”,Uli却认真地给他俩挑起错、支起招来了!看来只有纳米比亚人,才真的有用下棋避免战争的耐心!
临了,Uli透着点儿小邪恶和小得意地说:“这个民俗村刚建成没几个月,我以前没来过,这种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的。”这叫不叫“长着智慧?”或者是我们的不耐烦和他超强的思维耐力诠释了什么叫“文化差异”?
Uli也是一个够分量的烟鬼,每天一有机会停车休息,他必定点上一根无比享受地抽上两口,抽完烟,也必定务必认真地把烟头扔到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瓶子里带走,有一回在空旷无垠的沙漠正当中,我注意到Uli捏着烟头有点儿无所适从,我想他一定是忘记带他的瓶子了,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确让我不禁想偷笑又笑不出来——他掐灭了烟头,动作熟练又不带半点儿犹豫地塞进了短裤的口袋里。然后,又点上了一根。
其实我也带了一个便携式的小烟缸,上面还有漂亮的雕花图案,不过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有拿出来用过,你要问我为什么,我绝对会很纠结,打从看到Uli收集烟头的这一幕之后,我也开始用矿泉水瓶子,或者干脆把烟头扔到他的瓶子里头去。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爱纳米比亚,而我呢?是爱面子。
我们在埃托沙国家公园想要花大价钱租一天“路虎”越野车来偷窥野生动物。Uli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前往国家公园的路上,他看似无心地聊起这件事:“其实你们可以用我的大巴去看动物的哦,这车有空调,不用另外花钱,车窗也可以打开,拍照很方便的么!”,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的眼神很好,而且我对自己找动物、跟踪他们的技术有信心!”的确,观看野生动物是否有收获,Safari是否让人满意,关键不在车子,而在司机。最后我们还是租了英国王室的爱宠——“路虎”,动物没看到几只,却被狂风吹了个半死。Uli追踪动物的功夫几何?我们最后也没机会知道。其实,我们去非洲Safari,看到多半儿不是动物,而是虚荣。或许,我们可以自我安慰说:“那只是我们这次运气不好。”
Uli从不抱怨纳米比亚烟尘滚滚的公路,不过我们临走的时候他多此一举地道歉说:“纳米比亚的公路不好,一路上大家够受的。”我记得我们有一次在酒吧里聊天时,我问起纳米比亚的公路为什么这么差,为什么柏油路这么少。他回答说:“我们的国家纳税人太少,而修公路是要靠税收的。”的确,纳米比亚的公路不好,着实怪不得Uli。
纳米比亚的国花“千岁兰”,生长在沙漠地带。根据科学家们用神秘的“碳14测定”技术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最长寿的“千岁兰”植株已活了2000年。也就是说,它可能在老子撰写《道德经》的时代萌发,在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时代长出嫩芽,在耶稣诞生的时候长出第二片叶子,在一战中迎来第1500个花期,在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正与走近它的第100个人类会面,而它,始终只有两片叶子。
能够认真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幸福,一旦这样,我们便可以把一切令我们不安与恐惧的事情拒之门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所渴望的那样改变世界,何苦挣扎做什么超人?只要能够改变自己身边的一方小小天地,用专业的态度坚持不懈地耕耘它,便是肉眼凡胎如我的一切芸芸众生,存在的理由、自信的来源、与坚定的依持。
在纳米比亚,像他这样的家伙,层出不穷,我觉得,是那地方的水土让人容易旷达,容易快乐?为什么?因为大自然的严苛呗。
像我这样喜欢“晒幸福”的虚荣的旅行者们,总是惦记着下一个战利品,却没有多少时间和兴致玩味已经到手的这一个。就好像很多人是旅行中的“签证收集者”和天生购物狂,却不记得自己看过的落日,哪一次最美。我们花了大把钞票买回来的战利品,很多都躺在柜子深处,长灰尘。
无论是在世上的哪一个角落,日出都不过是两颗星球的相对移动,人们之所以感受到不同,是因为遭逢的际遇和心情,改变了那一刻,气场的浓度,感觉的温度。 旅行,就是那个让一切感觉发生的,理由。
纳米比亚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无疑还是落日时分的寂静,交响乐般震撼人心的寂静,尽管我没办法写出一篇让人能够身临其境的游记,来炫耀自己与这落日时分的相会,但是,它仍然让我想要再次,与之重逢。匆匆忙忙的城市生活,会给你万千诱惑,也能让你一无所有,只有落日时分那落地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能让你看清,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哦,对了,我想起来还有一句话Uli也经常说:“我们还都活着呐!”每次我们长途跋涉到达一个目的地的时候,他都会说上这么一句,话说,德国人讲的笑话,还真是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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