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隐莲（126-127）

作者：郭子鹰

一百二十六

第二天早上，周自横来到酒店前台，招呼客人出行李。他发现Ines已经在大巴旁边等着了，双手抱着酒店餐厅的咖啡杯取暖，双脚哆哆嗦嗦地踏着门口班驳的青石地砖。

昨天黑色的长靴换成了咖啡色的牛仔靴，粉红色的短裙变成了浅兰色的牛仔裤，昨天挡着上半张脸的黑色墨镜也不见了踪影，也没穿着昨天立起领子挡着下半张脸的深色风衣，显得更加消瘦单薄。

一见到周自横，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声音爽朗地轻声说了句：“早！”

“早！早！又没吃早饭？”周自横笑笑。

“没胃口。”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周自横一边打趣，一边寻思：“今天我们的确有个问题，第一个6小时的拉车行程，一定相当乏味，真后悔没来得及拿几张影碟。”

他盘算着在路上如何引导大家的话题向愉快的方向发展，如果是拉车去佛罗伦萨或者慕尼黑，他有把握，但现在是去峡湾，他有点没把握。

Ines上了车，点了一遍人数。

“看来她今天的心情不错。”周自横心中暗想。

“大家早上好！”她开始介绍，车子开上瑞典林木掩映的高速公路。

Ines拿出一堆光盘来，这的确让周自横眼前一亮，Ines在他眼里的形象顿时光辉起来。更妙的是这部现实版的“包青天”，有几十集。在国内，谁也没闲工夫把它看完，周自横算了一下，差不多正好可以打发掉到达哥本哈根前全部的行车时间。说实在的，这部戏还算可以，而且刚刚开场就拿城建规划院的事情抓哏，让在座的领导会心一笑，尽管笑得有点儿干。

周自横觉得她不错，他明白Ines今天想告诉大家“我不是菜鸟，我是了解国内那点儿事的。”

周自横打心底里喜欢北欧的天气，说精确点是气氛。空气纯净，风云变幻的天空经常会交替出现表情阴郁的乌云，和灿烂微笑一样的阳光，像巴赫的音乐，像大喜大悲的人生。

每次阳光出现，感觉都像在机场又送走了一个爱找事儿的旅游团。还有那些林中空地的阴影，粗壮的杉树脚下青绿的苔藓和金黄色的落叶，仿佛一出精灵出没的神话剧已经搭建好了背景，只等追光灯照亮其中的一角，只等着音乐响起。

领队的工作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你真的想马上结束它，让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日子立刻结束，让那些你不得不要对他点头哈腰的，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马上滚蛋。但是，为了湖边匆匆闪过的摇曳的芦苇，为了教堂窗下闪烁的烛火，你又不禁愿意多留下一会儿，再听听脑海深处传来的记忆中的钟声。

周自横不禁低头失笑：不知道听多少人说过他骨子里是个无比清高的人，有品位，但是没有享受品位的命，这份差事也许只是个命运的玩笑吧。周自横不禁又想起《北京青年报》上的那篇文章，说公众信任度最低的行业人士，保险代理人排名第一，旅行社导游排名第二。

性格决定命运，有的时候的确是求之愈切，失之愈速，越是不折的人越要学弯，越是爱吃甜的人，一定尝遍天下的盐。

车子经过挪威的一处秋叶灿烂的溪谷，周自横跟司机申请了一次临时停车，因为车上的快门声已经响成一片。

“我这是给自己找事儿。”

他发现自己正渐渐喜欢上了这班客人，特别是那个喜欢摄影、跑前跑后、经常落队的院长。也许是做城市规划的人往往学建筑出身，还留着一丝艺术气质。对周自横来说，这的确是不多见的。

他也迅速地拍了几张照片，他知道这完全不是拍风光的节奏，设备也完全不合适，没办法，对旅游团来说这已经是增值服务了。

他很快站到高速公路边上，不时地关照客人注意弯道和起伏的路面上突然闪过的车辆，有点夸张地做着催促的手势，他觉得自己这件亮黄色的Nautica防水夹克真是穿对了。

看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在路对面向车门边抽烟的司机晃动胳膊，示意他发动引擎，这种情况下，机器的轰鸣声是对客人最好的催促，他们当中有几个已经拍照拍疯了。

少言寡语的爱沙尼亚司机对他会意地笑笑，扔掉了烟头。这位老兄像白熊一样壮实，嘴上老是挂着浅浅的微笑，秃顶泛着可爱的亮光。他开起车来，该稳则巨稳，像大山一样沉着，该勇则巨勇，像移动的冰山一样无所畏惧，一把轮就能毫不含糊地把50座的大巴塞进前后不出10厘米的小缝里。

周自横喜欢这个“哥萨克”。

看到客人都已经如数归队，连院长也远远地跑过来，周自横对抓着把手，半个身子吊在车门外的Ines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示意人齐。

他看见她也对他露出不多见的微笑，尽管她眼角泛起皱纹，但是满好看，她纤细的身影随即灵活地消失在门口。整个收队过程完成得相当利索。

山脚下，通体金黄的挪威森林，正像一片疯狂燃烧着的火焰，扑向天空。

一百二十七

周自横已经很久没有拍风光照了，在他5年多的专业摄影师生涯中，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风光摄影这个题材。但是这次不同，他发觉自己开始拍摄汽车驰过森林时，窗外虚化的红叶和秋枫，一连很多张。那些模糊跳跃的色块和光影，居然也让他感觉很美。

“我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还是以前忽略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我到底是比以前更加沉静了？还是更加浮躁？”

以前做摄影师的时候，周自横经常想这个问题。答案经常非常明确，思路也很清楚，但是现在，他有些含糊了。摄影师最怕的就是自己的洞察力变得模糊、麻木，失去超过常人的观察力。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周自横都会对即将出任务的目的地背景疯狂恶补，希望各种信息能帮他找到拍摄对象的个性和特性，让他对即将前往拍摄的地方产生看法、观点和见解。喜欢或者讨厌都好。这样一来，他到了那里，只要寻找象征性的事物，通过拍摄他们表现自己的看法就好。所以同事和同行经常说他的照片有很强的观点，有故事，比其他的片子来得深刻，不过，现在他觉得这可能有些不对劲。

他开始考虑，以前的拍法是否有点太造作，太强加于人，太刻意、太用力了？

现在这些简单的风景，带给他的拍摄欲望是否更加平和自然？更少的个人观点，是否就代表着更多的真实？以前没有这样的心境，是对是错？是否因为以前，只想和自己的从前的作品、和自己的同行竞赛，做出不同的东西来？

这也许不错，做就做到最好！你作品的品质，就是你的人格。

但是，是否保持一点距离，会能够欣赏到更多美感？

峡湾的景色并没有带给他期待中的震撼，也就是国内三峡的味道吧，只是更清秀、精致些。转念一想，他笑了，这不就是他经常讥讽的国内游客的想法么？他们总是把国外的见闻和国内相比较，太多的比较让他们不能欣赏、享受当下的景致带来的愉悦。

他们把很多经历用来计算汇率的差别，为了换到更合适的价格，跑了很多冤枉路，消耗了很多精力，结果在卢浮宫昏昏欲睡，甚至也拿不到合算的汇价，买了东西也不开心，老是后悔自己多承担了3个百分点的汇率损失，其实，旅行归来6个月，谁还记得自己亏了几毛几？

即将离开峡晚的那个晚上，一队人马来到一个叫做金沙维克的小镇。Ines显得有点郁郁寡欢，周自横注意到，她前一晚没有吃晚饭，匆匆离开正享用正宗西餐的团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店的对面是一座简朴的小教堂，它门前的草地上，静静地睡着几十个墓碑，其中一些在夕阳下被照耀得通体金黄，大理石的纹理清晰可辨。另外一些，早已长满苔藓，灰暗的颜色透露出他们的高龄。周自横注视着这些墓碑，仿佛听到年轻人的谈笑声，老人低沉的喉音，仿佛看到他们从浮躁变成从容、从青涩变成世故、从激动走向坦然。

一次的结束，真的不过是另一次的开始。周自横不禁回忆起，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俯瞰对面圣殿山上的金顶，脚下是城外阿拉伯人密密麻麻的墓地。

那时，他身边有一对穿着军装的年轻情侣，也在眺望这个场面，小伙子背着一支M-16步枪，黝黑的枪管和枪身上几处掉漆的地方，显示它早已经不再是新手。姑娘军服的肩章上别着她的贝雷帽。周自横看见小伙子的左手慢慢地、深情地滑向姑娘的腰际……

周自横正准备按下快门，一个阿拉伯小伙的身影，生硬地冲进取景器，他把相机从眼前移开，注视着他走远，目光又回到那片墓地，心里想着：人们生前的对立、争夺、交锋，那些消逝的生命。不管有多少理由，他们死后仍然会，沉睡在同一片土地上，那个时候，他们会再一次静静地停留在橄榄山顶，静静地看着同样的风景，面对他们曾经为之付出生命的风景，一言不发。

有些时刻，是无法用相机记录下来的……

该回到现实中去了，周自横希望酒店的餐厅比较暖活，今天在船上漂了一天，穿行在峡湾的崇山峻岭和北欧的冷风里，客人们可能冻坏了，不过他们的兴致满满，周自横在船上劝两位老先生离开甲板，到船舱里休息的时候，他们还有些不情愿。

在通往餐厅的楼梯上，周自横听到钢琴声，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

“这就是欧洲。”他心里暗自高兴，他们有完善的社会福利，有中国人梦想不到的安全感，有大把的时间搞情调，让自己快乐，也让游客开心。

餐厅里，摇曳的烛光、服务员友善的笑容和闪亮的餐具正在等待着客人的光临。白色的橡木壁板、色调温暖的油画和水晶吊灯，也让人们的心塌实下来。

今天晚上，整个酒店仿佛只有这一个团队。吃过晚饭，Ines突然对周自横讲起了她的家庭，一个不富裕的，和成千上万同样家庭一样，有着成千上万个烦恼和挣扎的家庭，讲起了自己在欧洲的挣扎、痛苦、失落、获得和不甘。讲累了，她给他看自己纤细手腕上的一道刀痕。

伤口，很难看。好在，不致命。

“做人别太使劲儿，其实没有不好的经历，只有不好的心态。过日子么，日子是无论如何都是会过去的。”

他们一起走出冷清的酒店，站在外面冰冷的北欧星空下。面对着一群静静站着的墓碑。

“不过，我还是宁可人家在我墓碑上这样写：周自横，生于1973年。这家伙一辈子过得一塌糊涂、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不过，他也是玩过命的。”

周自横听见，自己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

上帝造出这无缝的沉沉黑夜，也注定要造出，舒舒朗朗的，几颗寥落的星星。那么自信地闪着光，从不指望照亮整个黑夜。

连载：

[原创旅行小说] 焰火·隐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