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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隐莲(123-125)
作者:郭子鹰
一百二十三
离开eTravel.com总监的办公室六个月以后,周自横加入了一家不大的旅行社,在一个不大的部门。
当年9月,周自横作为领队,带着一个重要的公务团队,去了北欧。
Viking游轮劈开深蓝色的波浪,这座浮动的水上城市,正不动声色地缓缓迫近斯德哥尔摩的港口。
“她是不是美女我不关心,只要她专业就好!”周自横挂上电话,心里唠叨着。
地接社的OP(调度员)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下一站接团的地接导游是个美女,周自横下意识地反应,觉得这八成是个有问题的角色。
在欧洲混的华人女导游他见得太多了,多半是个和国内来的脑满肠肥、道貌岸然的领导们,打得火热的姑娘。他们也可能很专业,对于各种声色场所、自费项目和折扣高昂的名品商店烂熟于胸,手机里八成还存着几十个金发小姐的电话。不过这次,他不能允许他们施展这些技术,因为团队是一个科研单位的,队长还是一个背景不一般的中年大姐。
昨天晚上在游轮上,周自横碰到一个芬兰“中间党”的年轻政治家。
因为接到通知要和一个老外共用一舱,所以他不想太早回船舱,就索性和这个健谈的芬兰小伙聊到半夜3点。
在龙舌兰酒的作用下,周自横现在还觉得像在继续做梦一样,昏昏沉沉。他觉得那个小伙,简直还是一个孩子,他对中国的了解多半来自CNN,BBC,提了很多问题,周自横一边耐心地解释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一边暗自感叹:
“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北欧人个个都是单纯的梦想家么?开口闭口都是绿色和平、文化多样性、帮助别人……”看看这些来欧洲的中国商务团队,看看他们都过得什么样的生活,呵呵,像他这样的北欧人,如果到中国去混,八成头一天就晕了,但他们多半还都对中国的大市场和神秘的文化充满憧憬。
这会儿,周自横到客人的船舱里去一一提醒他们下船的时间,别忘记洗漱用品、充电器、电池、相机、手表、墨镜、帽子……护照和机票他们不用操心,全在周自横这儿保管。
叙利亚边境,黄昏的祈祷声多么让人怀念……
这次的客人还算讨人喜欢,都是搞建筑的,都疯狂地迷恋摄影和看建筑,对前一个导游的讲解也能认真地听完,居然还有人经常掏出个小本子做记录,而且从来没有人提过找小姐和去赌场,相当不错了。
做完所有的工作,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东西,再看一遍行程,周自横拿上自己的相机,检查电量、CF卡容量,估算一下清晨在海上拍摄的曝光量,迫不及待地冲上甲板。
斯德哥尔摩是他最喜欢的城市之一,而且现在,他迫切地需要冰冷的海风,旅行社领队的生活使他感到如坠冰河般的麻木。同时,他开始担心下一站的司机技术如何,开始担心团队去挪威峡湾那几个超过6小时的长途拉车路段。他真后悔没得空带几张电影光盘,在路上放给客人看,不过,欧洲能放录象的大车也不是很多,得找个辙帮客人打发时间,讲黄段子?
海风来了,还有回忆。
周自横一直留着斯德哥尔摩一家瓷器店老板的名片。那是6年前,他第一次来,是个冬天,那时他还是《旅程》杂志的摄影师。路过皇后大街的一家小店,那里一半的铺面经营北欧的羊毛制品,一半铺面摆满了东方风格的瓷器和陶器,它们粗砺、古拙的风格让周自横怦然心动,仿佛一个情节简单的丛林神话,让他听到树妖的歌声。
“可以帮你么?”老板在身后很有礼貌地问,北欧人谦和、从容的态度也是周自横喜欢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和老板聊得非常尽兴,周自横惊奇地发现他对中国、日本、泰国非常了解,而且都去过多次,还在日本的陶器大赛中得过金奖,对于一个北欧人来说,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成就了。
“陶土会说话,如果你能听懂,他们会告诉你他们都希望成为茶具或者酒具,因为茶和酒能让他们回忆起他们来的地方,他们也有宿命,就像我们一样。”
这句话让周自横终生难忘。
临道别前,老板出人意料地拿出一个小巧的陶土茶杯,对周自横说:
“我轻易不把作品送人的,拿着吧,如果你觉得它还不错,希望它能让你回忆起瑞典,还有我们的谈话。”
这个角度,是他第一次从游轮的高视点看到斯德哥尔摩的港湾天际线,不知是因为和扑面而来的冷风相遇,还是第一次和如此冷艳的风景撞了个满怀,他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不错,这就是那座他曾经爱上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自愿退位离开斯德哥尔摩时的情景。但在由格丽泰·嘉宝主演的电影《瑞典女王》中,克里斯蒂娜女王离开时长时间面无表情地伫立在船头。这很可能是真实的,因为要永久地告别这座被世人称为“水中美女”的城市,她当然不愿回望,那样做,一定会让她不忍离去。”
周自横6年前的封面故事是这样开头的,现在,这种感觉再一次突袭他的视野,快门上的手指却不能如同6年前般灵活。
一百二十四
客人们开始忙乱和兴奋地走下船桥,他也照例像带着小雏走向湖边的母鹅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左顾右盼地点数人数,生怕有人落下。嘴里忙不迭地把提醒客人不要落下东西的套话又念了几遍。这个情景,在他第二天一大早坐在酒店大堂等待新导游来接班的时候,仍然让他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真正专业的导游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尽管他前一天的晚上已经和导游通过电话,但他还是担心对方迟到。导游迟到,这是领队和客人最不喜欢看到的现象之一,大部分的中国游客出国仍然像是“没娘的孩子一样”(这是一个客人的原话)充满焦虑和不安。而且,来欧洲的商务团队的领导不仅要享受你提供的服务,更加要享受加倍的“尊崇感”。说白了就是一定要导游领队像服侍皇帝陛下、皇后陛下般地点头哈腰,否则,他们总有办法让你不痛快。这个经验已经被他的经历一再证实过。
一个瘦瘦的东方女人的身影出现在旋转门口,又匆匆消失在了餐厅门口。周自横的目光又移回酒店门口,不一会,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手里多了一杯咖啡:
“你好,周自横吧。我是Ines”。他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她也没有。
她像一根会在风中摇晃的野草,他几乎能听见北欧的风声。
“你好!是我,欢迎你。”
他尽量表现得热情有礼,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扫过,而且已经开始不痛快。
他看了她的眼睛,没什么神采,也不友善。她两眼上的眉毛像上翘的乌鸦的羽毛,脸庞上血色尽失。很显然,她是个有经验的老导游,长期不规律的生活让她身心俱疲,像他一样麻木,也许更甚。
“不出所料,地接社给我派了个资深问题少女来。”
他的目光向下,全面地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个未来10天的工作伙伴,她穿了一双黑色长靴,桃红色的短裙,黑色的薄毛衫外面是一件长长的黑色紧身风衣,头发紧紧地扎在脑后。
“她很高,身材不错,不过显然不是我希望的那个类型的导游。老天保佑,让她有个好的心态,不过这,恐怕也不太现实。”周自横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开始担心她的精神面貌和前几天那两个生气勃勃、殷勤乐观的新入行“菜鸟”形成太大反差。
“我得想想办法了。”
旅行团的大巴停在皇后岛夏宫门口,Ines简单介绍了几句,约定了回到停车场的时间。
“不错,基本合格。”
周自横掏出塑料皮的小本子在导游评价表这天第一个景点后面“到达景点”一项后面划了个勾,写上集合时间。但是后面的“景点讲解”一项他却划了个叉,因为小姑娘的讲解一代而过,就让大家自己参观了,她自己则在不远的地方来回晃悠。周自横觉得情形不对头,他走到她身边,提示Ines有几个地方可以讲上几句,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不知道”、“这里没什么可讲”和她挑起眉毛,无所谓的一眼。
周自横马上想到自己开讲。但是,他没有开口,这是她和客人相处的第一天,如果自己开口,对小姑娘势必非常不利,等于领队站在团员一边公开表示对导游的不满,并且把双方尚未显现的潜在矛盾明朗化了。
“也许她有别的问题,我连提示都不应该给。”
周自横有点后悔,静静地跟在客人后面,主动提出帮客人中年龄最大的73岁和75岁的老先生拍照,和其中最活跃的姑娘和小伙子插科打诨,听他们对比这里和凡尔赛宫的异同,得体地发表几句评论,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这不禁让他回忆起,以前在《旅程》工作的时候,那个夏天他带采访组去巴基斯坦采访,夏利马花园,拉合尔的明珠,和这里一样是世界文化遗产。刚刚走进大门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下午,那位留着两瞥帅气胡子的当地导游,也是这样一言不发,他也是这样老大地不满意,开始向他手下的两个记者大肆宣讲其中的典故,期间有意无意地夹杂着英语和抱怨。
胡子先生也是个明白人,他仍然不开口。直到大家走到“千灯喷泉”,那里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水池,很深的四壁装饰着上千个烛龛,导游开口了:“在夏天,无数的烛光点亮,清澈的泉水会像一幕轻薄的纱缦,从明灭闪烁的烛火前留下,夜空中的星辰也会在这道人间银河的光芒下黯然失色……这是所有拉合尔人的骄傲,也是他们的最爱,我和我故去的夫人就是在这里相遇。”
接着,导游滔滔不绝地开始他诵经般的宣讲,让周自横和他的同事完全陶醉。
此后的几天,导游在当地的讲解和安排更是让他们折服,无论是印巴边境的关卡和军营,还是被称为“破冰之旅”的拉合尔到德里的公共汽车总站,只要他们能够提出的,这位胡子先生都能一手搞定。对于摄影地点、时间、拍摄点选择的安排,更是令专业得连摄影师也为之叹服。临分别前,他对周自横和他的同事表示了歉意:
“请原谅我第一天的失礼,这是我的错,也是回忆的错。”
他的回忆被一个团员的招呼打断了。他是一位年轻、帅气的建筑师,手里拎着最新款的数码相机,几天来他们一直相处得不错。
“是不是该跟那个导游投诉一下,这里好歹也是世界文化遗产,总有它入选的理由什么的吧,她怎么一句也不讲呢?”
周自横至少有听到了两句“就是!”来自别的团员,他一边应承着,一边用目光寻找那个问题少女,她型削骨立的身影远远地在团队前面孑然独行。
一百二十五
“Ines。”
他走到她身边,尽量露出笑容,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好笑,自己一瞬间变成了风箱老鼠,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有不被投诉的导游?只要她够聪明,完全可以解决,客人们爱上你的速度和他们讨厌你的速度一样飞快,而且可以是一秒钟一变,就像摄影师们最爱的落日前的光线。
他希望问题少女赶快露出笑容,当然,她没有。不过在他轻声说了情况以后,她很快开始招呼客人参观“中国宫”,告诉大家,在这个建筑背后,有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那间小小的宫殿,在中国人看来,有点像用马口铁罐子拼成的中餐馆的正门。
几秒种之后,周自横开始听到客人感叹:
“瑞典国王真是个多情种子!”
“居然在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瞒着老婆盖宫殿,又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这么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事情!亏他想得出!”
然后是司空见惯的,联系自身找差距和痛说革命家史式的调侃。
周自横看了Ines一眼,觉得这个搭档还不算太差。至少反应够快,说明态度还是好的,最难弄的是那种到欧洲多年,从骨子里看不起所有从国内来的客人的导游。你对他有任何不满意,哪怕只是善意地提醒一下,他也会马上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臭脸,真不知道他们那种优越感打哪来。
其实他们在欧洲混得也很辛苦,但是周自横就是不能软下心来,同情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导游。他们得罪了客人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客人回国以后,一大堆烂事都得由组团社收拾,一大堆抱怨都得由组团社的人听着。
“算我看错她了,希望如此。”
当天傍晚,团队回到酒店的时候正是日落前的时分。那个点儿欧洲的光线是周自横的最爱,他管这叫“老欧洲式的黄昏”。光线澄澈,透明度高,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金辉之下,天空的浮云,也有北京难得一见的层次,无论是黑白还是彩色,照片拍出来的意境都相当不错。
这种让人感叹,甚至多愁善感的光线也只能持续几分钟。
周自横不禁想起和林响泉一起在西班牙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傍晚,他们住宿在托莱多的青年旅馆。
旅馆和托莱多古城隔河相望,各自占据着一个风景绝佳的山丘,在夕阳下,河水中的波光如同跳跃的焰火。对面古堡的天际线庄重、沉稳,黑色的尖塔在阳光的最后一缕暖光中静静地伸向空中。
中世纪古堡改建的青年旅馆里,一对年轻人对坐在对面房间拱形的石砌大窗下,小伙子带着南欧人标志性的,坠入情网的微笑弹着吉他。周自横直到今天还依稀记得那个傍晚,风中吹来的,远处松林的气息和那首《阿兰胡埃斯》的曲调。
那时他正想着:“如果再有一条狗就更完美了……”就看见一条硕大的白熊犬,把肥厚的爪子搭上窗台。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感慨起来:中国旅游者,甚至没有时间在日落之前听完任何一个街头艺术家演奏的曲子。喝咖啡?也有不少人这么念叨,这么盘算,但连来过欧洲很多次的他,都觉得奢侈,哪有时间哪?
中国客人全程最兴奋的时刻往往是在海关、是在商店。晚餐的菜少了大家会抱怨、购物时间少了大家会抱怨,但是没有时间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托莱多古堡,在太阳渐渐落下的时候变换表情,看着她偷偷换上灯火阑珊的晚装。
会有人抱怨么?你让他们这样做,他们才会抱怨。中国人活得实在太忙碌,他们习惯了忙碌,不忙,就会缺少安全感,就会心神不宁……
不过周自横还是打消了拿着相机去湖边晃悠的念头,下车前,她走到Ines旁边,问:
“我一会儿要去酒店对面的超市,给客人买水,你可以帮我一下么?”
周自横放好东西从房间下来,站在酒店前的停车场,点上一支烟,看着夕阳下山,遗憾地发着呆。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帅哥你也抽烟那,太好了!”
他回头看看,心里正唠叨着:“这种扮老油条的称呼并不讨人喜欢。”却发现资深问题少女的脸上居然带着微笑。
“这个笑容居然很天真!”他这么想着,看者她也掏出香烟,叼上。
周自横把打火机送到她面前。
“不用,我有。”周自横对这个回答倒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很好。
“公司的OP跟我提到过你。”
他一边过马路一边这样说,一辆Volvo(富豪)相当有礼貌地停下来等他们走过,周自横暗暗觉得欧洲人的确可爱。
“她跟我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你们公司最棒的专业导游。”周自横看了她一眼,期待着她的表情和反应。
“可以算是吧,我做得比较久一点。”她回答得很平静,表情看不清楚。
周自横故意避免直接提出今天的问题。
他告诉Ines团队里哪位领导腿不好,上台阶不方便;哪位喜欢来点个性,经常玩失踪;哪位正在降糖,不能喝有甜味的水;哪位特喜欢拍照,经常落队;哪位最爱迟到;哪位最爱提问题,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哪位特喜欢吃辣椒;哪位胃口特好,在吃饭的时候要经常注意给他那桌添饭;哪两位年纪大,上下车要多留心他们,生硬的食物他们不习惯……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进超市,周自横跟在Ines后面,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走到放矿泉水的地方,他昨天来过,知道其实只要从出口进去,抄个近路很快就到。
“你在欧洲很久了吧,学得像个欧洲人了,很守规矩,如果是我,肯定从出口进来。你不错。”
Ines又笑了,又天真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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