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隐莲（九十九）

作者：郭子鹰

周自横的航班，又晚了点。

同事们抓狂，但是他喜欢，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再次面对自己。

这种时候，他觉得横过数个时区，跨洋的飞机像一把银亮的剪刀，切断了他头脑中那些看不见的，时区边界的细细线条，也一根根剪断了他和寻常世界的联系。穿行在不同的目的地、不同的机场、不同的语言和种族、不同的气息和声音里。旅行，曾经让周自横恍惚忘记了时间，也让他为追赶时间的脚步而仓促匆忙，甚至抓狂……他听过人们的抱怨，听过人们因为各种理由而倾诉，他们在旅行中浪费了时间、错过了航班或者因为极其乏味的等待而焦躁不安，这些恐怖、疯狂、抑郁和令人不安的“垃圾时间”，我要如何才能释怀？

他也曾经有同样的感受，也曾抱怨航空公司的中转时刻表，但是来来去去的飞行、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和越来越宝贵的个人时间让周自横渐渐意识到，这些曾经的“垃圾时间”，莫非是上天恩赐的“珍宝”？

在旅行中，你的生命节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被动的，甚至是让人无能为力的变化。而正是这种“无助”，能让你体会生命的另一番面貌，给了你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从高速运转的“时间机器”上全身而退，体会生活和世界的真相，体会这个星球的节奏，观察和揣摩不同人的经历和命运，甚至是体会被你忽略的爱和温情。而这些，正式周自横平素在心底里渴望体验而又不断压制自己的欲望、不敢体验的，因为他们“太花时间了”。

旅行需要花费时间，而正是这一点花费才是它的特别之处，其中自有曼妙之境在。如果你不能容忍这一点点花费——那么，你很可能多少有点焦虑或者抑郁甚至是强迫症的症状了，或者是你平时的节奏太过匆忙了，也许一直以来奴役你心灵的那个“暴君”正是你自己。

旅行时间，是另外一种时间，在另外一个地方，它可以让我们发现、认识这个世界，因为你必须配合别人：航空公司、气象、台风甚至是潮汐这些自然之力的节奏，所以你不能像你在家乡的时候那样，轻点鼠标或者对下属嚷嚷几声搞定事情。不可能像平时那样在电脑屏幕和传真线路上瞬间从甲地到达乙地，更不可能像手握遥控器转换频道那样转换心情。

突然之间，周自横明白：你并不能控制世间的一切，给自己和别人留出时间，是明智之举。

他应该留给直美一些时间，让她自己决定什么时间离开北京；应该留给林响泉一些时间，更加了解自己对《旅程》，对直美这莫名其妙的不舍，她其实应该早已经知道，该来的，早晚会来；他也想给自己留下一点时间，看清楚未来，也看清楚面前的两个人，尽管这时间，是那么地短暂和宝贵。

对周自横来说，一次成功的旅行，就好比一次活跃的冥想，整整几天里，他可以毫不费力或者说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事物和自己，他可能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又有了如此久违的敏感，有如此天才的创意，如此敏锐的观察力，甚至是电光火石的灵感闪电也会不期然造访，让人豁然开朗、茅塞顿开。当然，这需要耐着性子度过，让人焦躁的最初的一段时光。

旅行的确会让人感到孤独，人们很少会希望生活在孤独中，但是谁又不想有一点点独处的时间呢？对于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独处的时间只能是在午夜时分，当一家人入睡以后；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独处的快乐可能在一次无法推托的出差中悄然到来，在某个惬意的酒店房间里。我们与自己面对面的机会不多，虽然这种情形不一定总是愉快的，但是如果我们长时间没有关注过自己，那种情形同样堪忧。

在旅行中，我们被迫尝试新鲜事物，因为你不可能像在办公室楼下熟悉的餐馆一样，对老板娘说一声“照老样子！”，也不可能像上个星期三那样花十五分钟解决午饭。那么，我们在旅行的“垃圾时间”中，会获得什么样的惊喜呢？

周自横喜欢这样兀自瞎想，在上海机场等待菲律宾航空班机的那个时候，周自横就对自己涉险挑战自然的“恐怖火山之旅”产生了怀疑。

周自横本来一直很反感用什么“极点”、“中心”、“顶点”“边界”、“最高点”之类点来点去，却完全没有看点、只有吹牛谈资的东西来兜售廉价的旅游。

“征服自然”本就是愚蠢自大的螳螂思维，比方那些登雪山的人，盲目地自以为很了不起，可以“征服自然。”殊不知尼泊尔的夏尔巴登山向导，还要像清洁工一样定期去顶峰附近清理“螳螂们”留下的大量登山垃圾。对它们来说，登山几乎和扫街一样寻常。

“征服？山已经在那里无数个千年，他没要你的命，只不过是你运气好，山轻蔑地看着你，这次许你登高。”周自横以往总爱这样，无情地嘲笑登山者的激情。

“菜鸟登山者更加可恶的一点，是他们会为了满足自己滑稽的虚荣心，而赔上生活本已艰辛的山民或者登山向导的性命，有时候为了救一个人，会有更多人遭遇不测。”

凡此种种已经让人气短，那些伪探险，全无关怀心的环境之旅，则是加倍地龌龊可笑。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保留一小片净土？为什么我们不能不去打扰“无人区”？要知道，你和你儿子喝的水，其实都是打那儿来的，脆弱的高山环境，可能要花费60年的时间，来恢复一个登山者脚印对生态链造成的破坏，干嘛非要吧每一寸土地都糟蹋个遍呢？

“而此刻，我正要去做什么？”周自横不禁嘲笑自己的鲁莽，他突然无情地嘲笑自己，不正也要去做同样无聊的事情，是为了突破自己？还是为了娱乐大众？同样堂皇的理由，同样徒劳的努力。

此刻，在喧闹的机场里等待着飞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远不止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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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旅行小说] 焰火·隐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