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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之一秒缅甸童话(3):想要快乐的人,要拿出一点犯傻的勇气来
文、摄影:郭子鹰
去缅甸的路上,我一直在看一本儿爱情小说,或者说掺杂着爱情故事,并且以它来营造高潮段落的政治小说,叫做《缅甸岁月》。
据说这是描写印度支那(哦,等等,这个名字不好,因为它是一个被日本人污损了的称谓,还是叫中南半岛?也不好,这是台湾的说法。)或者说东南亚次大陆英国殖民地时代,(总之,称谓上的变化和混乱应该已经能让你了解此地政治变故的纷乱了,所以政治话题到此为止。)那个纷乱的冒险家时代生活的最好的一本小说。这本书也让殖民地出生的乔治·奥威尔跻身于著名作家的行列,并且成为了继吉卜林的《吉姆》(Kim)和福斯特的《印度之行》(Passage to India)之后的第三位“英印时代文学佳作”。
我的看法也许不尽中肯,不过我的看法是,乔治·奥威尔之所以只能屈居“探花”的名次,其实就是输在“太感情”上,用感情说事儿,特别是英印殖民地那点儿事儿,无疑会被学院派批评家认为“不够分量”或者说不具“史诗意味”。
但是在如今的情形和局势下,用爱情糖衣包裹着的“大义”或者“人文关怀”,当然更容易让人耐着性子看下去。况且奥威尔本人就出生在英国殖民时期的印度,丰富的切身生活体验,无疑让他对当地生活情状、细节的描写更加生动可信。至少那些,月桂树下的倾诉,和水牛身旁的偶遇还是写得不赖。异域气氛浓郁,并不止对摆着下午茶的英国沙龙而言。维多利亚的风格也很够味道,对时下用纪梵希衬衫擦菲尔加墨皮鞋的一代中国有闲阶级来说。
也许就是这层“糖衣”带来的如今大众接受性上的优势,才使得我能看到新版的《缅甸岁月》吧?也未可知。
装蒜和卖弄也到此为止吧,圈子绕的很大,我想说的是,爱情悲剧的开始和爱情小说的高潮,往往是伴随着信任的动摇而到来。信与不信,不仅仅发生在上帝和牧羊童之间,也时时出现在剑侠和仙女的生活里,快乐与不快的分野,竟是闪烁在信任动摇的,那白驹过隙的一个小小瞬间。
爱情如此,旅情亦如是。
旅途中的每个远游客,都希望,遇到热情纯朴的当地人,看见眼眸明亮、心思澄澈、笑脸可人的向导或者村童。这样一来,旅程将充满确凿无误的异域感,剩下的只是在远方友邦清逸漫游的快乐。即便是逃离伤心地的旅途,偶尔贸然前来打扰,却连门环也不扣动一下的念头,也会随着木棉花落地的那重重的声音,在宽慰的叹息中,轻易地变成对往日情怀的追思和宽容,有种苍凉却悠远的味道。飘过面前的一缕花香,闪过耳边的急促鸟鸣,都能把他们轻快地带走,不消一瞬。
反之,一旦对周遭人物的信任稍有动摇,境遇则可能变得加倍深不可测,令人不安和局促起来,那被遥山远水的距离晕开、渲染了的狐疑,也能转瞬间让乐园突变了匪窝,如同舞台追光灯明灭之间转换了的背景。
相信人,向来那么难的。
但是旅人,不能永远做战战兢兢的民方军。旅途中对待旁人的种种态度,说是心平气和的居高临下也许不准确,说成是把世界上每一个人当成是素昧平生的小孩子来溺爱却未尝不可。想要快乐的人,要拿出一点犯傻的勇气来。
接下来的,一连串不连贯又缺乏情节张力的故事,就是发生在缅甸茵莱湖的,我们的遭遇和心境起伏。关于狐疑,也关于信任。
我们与菲利克斯和乌特的相遇,便是这样一个有点儿匪夷所思的机缘。我们从仰光飞来,乘着轰鸣的螺旋桨小飞机,半睡半醒之间,差点儿下错了空港,被空姐的浅笑送回座位的路上,注意到这两个洋人的窃笑。终于到达茵莱湖边的黑后(Heho)机场,木然地等着自己的行李,一贯从容的缅甸行李员的动作,在正午的烈日下更显得拖沓。时间,只好用打量身后站着的这一对儿高鼻子来打发,这两个鼻子,还真是高。看见那个又黑又大的背包终于出现在门口,太太亟不可待地去把它拖了来,放在脚边,她细细的手臂拽着硕大的背包,蛮可爱的。
“哦!太感谢了,你真好!”洋人小伙子率先冲我们绽开了微笑。“谢谢你帮我拿背包。”
高鼻子姑娘也露出了天真的笑脸。原来,我可爱的细手臂抢错行李了。
“这不是正式的抢劫,只是演习而已。”我也只好应景地假意开着玩笑。
“银行在哪儿?我们也入伙!”高鼻子姑娘神秘兮兮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站着的小伙子。
四个人笑得相当可以,我们也有了一个互相介绍的机会。我们知道了,他们是随处可见的德国人,他们惊诧,我们居然是难得一见的中国人。
我瞟了一眼他们怀里抱着的厚厚的《Lonely Planet缅甸》单行本,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捏着的《Lonely Planet东南亚》缅甸一章的复印件。
如我们所料,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在机场门口吵嚷不休的出租司机中,找到一个长相和出价都比较厚道的,再和他砍价。这也是Lonely Planet里面关于茵莱湖的开场白,当然,书上还提了鸦片贸易和当地的冲突局势。
我们没想过和刚刚结识的一对男女合租车子,倒是他们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像逃脱围猎、大步冲出丛林深处的野象似的追了过来问:
“你们打算乘出租车么?”
活脱一个新来的技术移民,拿手的技术就是驾驶出租车和招揽中国游客,这着实让听得懂英文的当地司机吃惊不小。
“和刚刚打算抢劫你们行李的人一起租车,的确需要勇气。”我在尘烟四起的烈日下的确想不出更有创意的英文笑话来,所以只好接着刚才的茬继续逗哏。
他们则是接着刚才的茬继续大笑,真是缺少幽默感的德国人,传闻不虚。
砍价这点儿事,中国人是长项,况且,缅甸人有多喜欢中国人,地球人都知道的。
茵莱湖,就是缅甸的阳澄湖,水产丰富、得天独厚,老百姓也有了自然天赐的稳定财源,比其他地方的缅甸人多几分淡定和从容,我们选的酒店,叫Viewpoint(观景点)。名字挺恶俗,但是景观了地理位置的确是实至名归,况且老板娘是个开朗的笑脸人,餐厅和大堂的布置、装修些微有几分意大利名师设计的巴厘岛度假村的神韵。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悬停在湖湾水塘的水面上头,竹蓬苇席,信手拈来的本土物料,又符合西方人对民宿整洁程度的期望。打开窗户,就会看到对面护堤上赶着水牛或者羊群暮归的少年,费力地用单车驮着大摞斗笠赶路的农民。
菲利克斯一眼就爱上了,只用了五秒钟,看了总是在淡淡微笑的乌特,就放弃了他们在LP上选定的另外一家离湖边最远的客栈,最后打动他的,当然还有房价和老板娘直逼中国水平的经营灵活度。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德国人也有这么在乎价钱的。
和他们同行一周以后,我发现这对德国旅行者出发前选定的酒店,总是LP上经济型住宿栏目里的第一家。
菲利克斯一再说:“你真随和,不过我不是小气,是希望能通过讨价还价维持这地方合理的价格体系,我觉得游客多了以后,这里和别处的收入水准差别太大,他们的利润来得太容易,不好。作为游客,我们对当地的公平市场价格和收入公平是负有责任的,你说呢?”
我能说啥?我感觉好像是面对了LP的社论主笔,外加欧洲议会的公平市场调研委员会。而且更离谱的是,我想了1/8秒,居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能理解贫富差异是如何摧毁一个国家诚信水平的,因为我是中国人。不过在国内的时候,要考虑这种问题,恐怕得安排到我工作日志中“待办事项”那一栏的午夜以后去了。
他们对吃晚饭这件事,也是标准德国式的无限认真,翻着LP看个不住,不过经过了选酒店的事情,加上租车砍价的事情,“抢劫行李”的事情,他们问:“你们去哪里吃?”
“走到下一个路口,我们猜硬币吧?”我太太忽闪了一下眼睛“可好?”
“可是我们没有缅甸的硬币啊。”乌特的回答很德国。
“连面值是1000的纸币都好像是被缅甸全国人民排着队揉搓过好几遍的了,还硬币?”我让这话烂在了肚子里,没说出来。
我们要了两客荷包蛋炒面低头猛吃的时候,菲利克斯视察了厨房回来,只要了两瓶啤酒。
“我们不太搞得懂他们厨房的状况。”和每个客人都很热络的老板娘正挥舞着胳膊,忙而不乱地指挥着六个汗流浃背的大男人,忙前忙后,顺带轰走我们头顶的几只苍蝇。乌特对老板娘投去赞赏的目光,随口说她真帅,像是在指挥贝多芬的交响乐。菲利克斯继续认真地说:
“不过我们德国人熟悉啤酒,我们知道它的状况是没问题的。”随后介绍了他们一路上尝过的几个牌子的缅甸啤酒,说那个叫“缅甸牌”的,最差。
我们完全状况外,洗耳恭听。因为我喝上半杯啤酒就会面红耳赤。
最后,在乌特含情脉脉的注视下,菲利克斯还是迟疑地和她一起咽下了一大盆沙拉什么的。后来的谈话中,我们知道乌特曾经在印度工作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这又让我们多了不少共同话题。而菲利克斯,始终是那个很德国的,柏林跨国企业里打拼的帅小伙,对待每个话题,都郑重又认真得那么可爱。考虑着很多我脑海里非常计划外,又很环保的问题。
“酷先生”(Mr. Ko Oo)真的很酷,名字里除了有三个O以外,还有一个K的人,你见过几个?
他是我们第二天包船游览茵莱湖的船夫兼导游,在这个水乡,司机只对机场到湖边的旅途有意义,而飘荡在宽广水面上的蚱蜢小舟,有的是风情。
关于选船的事,我有意做到尽量无所谓,完全听任菲利克斯到处打听,我猜他很可能和我一样,是个狮子座。
“你真的很随和。”他又说了一遍,“不过我相信酷先生是最低价,而且我喜欢他脸上认真的表情,还有,你看他的帽子,多缅甸。”
我笑笑说:“承蒙夸奖,我认同你的选择。”
菲利克斯和酷先生敲定了第二天的每个细节、程序、时间,我觉得他完全能撑起家“一人制旅行社”,真的非常专业,而且我很搞不懂,他那本看起来还簇新的LP,是怎么一下子被下载到他脑子里去的,难道那本书是他写的?
光那些连发音都很难的地名,就够我喝一壶的,而他倒是运用自如。
不过酷先生头一天应对自如的态度,在第二天一早的第一个行程上就受到了挑战。
“水上市场”大抵是每个来茵莱湖的游客都期待的节目,Floating Market,如果翻译得拽一点儿,中文可以说成是“凌波集市”。
酷先生了解游客的心理,特地提议我们调整一下顺序,早半个小时出发,把它放在第一个节目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在其他游客到来之前,拍些很“当地”很“原生态”的照片。可是装着柴油马达的细细小船像根箭一样在湖面上飞驰了一段以后,四个人的心里都开始有点儿打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提早出发的意义似乎不大了。终于开到市场所在的水面以后,先冲上来欢迎我们的,又都是些密如蝼蚁的装载着恶俗纪念品的小贩的船只。在离市场还有一段的地方,酷先生的船速明显地慢了下来,好像是特意容许纪念品小贩的船只靠近我们,多说上几句话。
如此挣扎了半天,我们的确有点儿按捺不住了,菲利克斯开口说能不能快点儿靠岸,别让他们纠缠在我们周围,我开始怀疑这个湖边是不是有两个水上市场,而这个,是专为纠缠游客而搭建的“秀场”。
“我们直接去市场吧,让他们离开船舷好吗?”我不合时宜地附和了一句。
酷先生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大声说;“跟他们说,不要跟我说这些。”其中几个高音压过了柴油引擎低沉的幽咽声。
我相信那会儿四个人的脑子里都在翻腾着很多想法。莫非,我们会被这样“劫持”一整天?中国人当然会想起汉语里“上了贼船”这个暗喻有多么贴切,旅行团“扎店”的故事重新回到我们本来充满粉红色肥皂泡的脑海里,菲利克斯昨晚发表的那些非常计划外又很环保的演说显得是那么脱离现实。两个德国人估计也在脑海里翻腾着“点了私屠的猪肘子”的暗喻之类,当然这我是瞎猜,根据是我在德国吃的第一餐,法兰克福的猪肘子,其实味道是很好的,分量大得足够三个中国人吃到饱。关于“扎店”是怎么回事,估计我即便解释了,也唤不起他们的共鸣。
有那么十来分钟,我们一时觉得头顶金灿灿的晴空艳阳,很晒人,也很恼人。
我跟太太简单分析了一下形式,其实这也是多余,在茵莱湖,没有船简直寸步难行,看着酷先生阴沉着脸独自躲到阴影里,我们觉得情况也差不到那里去,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们也不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也不一定非要拍到全球第一次披露的部落照片,索性再“随和”一次就是了。
小船唱着柴油咏叹调离开市场的时候,酷先生告诉我们下一个节目是“长颈族女士”,菲利克斯马上反对,说“我们不是很感兴趣”,说心里话我是非常会意,也很赞赏的,也觉得用大铜环把小女生的脖子逐渐拉长的习俗有点儿“不那个”,我们在等着酷先生的反应,看我们剥夺了他可能拿到的“回扣”会引来什么后果。
出乎意料,他二话没说调转船头,嘴角挂着一丝含义复杂的微笑。
接下来是诸如“莲花茎丝织成的围巾”、“打铁铺子”、村民造船厂等等一系列可以被看做“扎店”的项目。不过酷先生再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像个刚刚把小人书带到课堂上偷看,被老师发现的小孩子一样默默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也一个大钱都没有掏出去。村民们也只是司空见惯地对我们这群游客报以羞涩、礼貌又天真的微笑,总有小孩子跟在我们屁股后面,那种游客喜欢的淳朴气氛渐渐重新浮现了出来。孩子们注意到我们亮闪闪的相机镜头,啃着手指头看,我们注意到铁匠一边锻打快船的螺旋桨,一边把已经被磨烂,露出大半个膀子的背心无济于事地往上提提,请我们在离火炉远些的席子上坐坐,问要不要喝茶,抽气味儿怪异的缅甸雪茄,免费的。我也开始注意浮村小学校随着波浪微微起伏的校舍,三个年级一个班的小教室,还有他们漂在水面上的排球场,躲在柱子后面偷看的学生,和比他们稍微大方一点儿的女老师……心情稍微愉快。
最后,终于在酷先生让我们在渔民的浮屋里坐下来,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我想通了一件事。酷先生其实好像是一个需要每天都需要到人头攒动的“人材市场”上接受面试的求职者,而且他总会在就职的第一天黄昏被“开除”,他可能拿了很高的薪水,但也可能每天都要接受“新老板”怀疑的目光,要在一天之内让穿着最新款Crocs凉鞋的优雅游客相信一个光着双脚的渔夫,难道不像是突然在一夜间变得操着不同语言的同族兄弟,一起修建巴别塔一样困难?更关键的是,如果我不这么想,我这一整天都会郁郁寡欢。
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也许酷先生们是真心想创造出些节目来让游客开心,同时付出他们的钞票和尊重赞赏的目光来,只是他们的水平不够而已,毕竟,在缅甸,能上网的地方我17天里只见过一家,而且围满了好奇的眼睛。但毕竟钱包在我自己的兜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没有人打扰过。
我尽量把老婆婆端上来的油炸面圈儿吃得吧嗒作响,多喝了一碗茶,我知道茶杯的年龄可能让其他人犯嘀咕,不过我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都是生活在桃花源里的人。一厢情愿地觉得世界可以有两个,其中一个完全是由你“拐错了弯儿的”念头创造出来的,你可以在里面过得幸福快乐,只要你,信。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有的时候,真正麻烦的,是想太多,而不是太少。
我,傻吧?
那个“浮动的鱼池”真正让大家都快乐了起来,里头密密麻麻的大块头锦鲤,着实是漂亮。用一只脚划船的渔夫和他们的鱼篓也适时出现,满足了我们的期待,这是茵莱湖的招牌场景。当然还有“浮动的土豆田”,就是在竹子搭建的浮台上撒上土,再种上土豆,在茵莱湖好像一切都是浮动的,随着波浪起起伏伏,连快乐与否的念头也是,上一秒恐怖片,下一秒大团圆。
其实,酷先生真的挺酷的,日程安排的满满,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连中午最热的时候在哪里躲太阳,日落的时候在哪里看夕阳,都丝丝入扣,妥妥帖帖。在我们的回忆里,茵莱湖的那一天,是那么圆满。
也许真的是我的运气好,眼里没遇到过坏人,旅途中总是蒙受神的恩惠。世界这样广阔,旅行,应该是快乐的,相信路遇之人的善意,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我的经验告诉我,旅行回来的第14天起,差不多所有的经历都会变成快乐的回忆,那么美好而值得玩味,反反复复,像茵莱湖清凉的静夜里,久违了的遥远儿时回忆中,缠缠绵绵的蛙鸣。
最后,是“酷先生”的照片,他的全名是:Ko Maung Maung Oo(Ko Oo)。船号Ns-899。他没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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