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血色湘西》第三章(一)
(2008-11-07 11: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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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赛龙船
一
五月初四,竿子营的端午节。
端午节明明是五月初五,怎么竿子营这里偏偏初四过?这件事林湘君也曾奇怪过,早上问过老马勺才晓得,原来好古好古朱皇帝的时候,有一回竿子营出兵到老远的海边边不晓得什么地方,跟戚大帅打倭奴,倭奴晓得竿兵最看重端午节,就趁了端午节前来偷营,幸亏竿兵探马事先探得了军情,全营提前一天先热热闹闹把端午节过掉,第二日伏兵以待,把来偷营的倭奴杀得兵败如山,血流成河,竿兵大获全胜,为纪念这一仗,从此竿子营的端午节,就年年放在初四过了。
“戚大帅是谁?”林湘君疑心莫非是明朝的戚继光,又想不大可能吧?
老马勺讲反正就是戚大帅,好厉害的一个大将军,名字他也搞不清。
讲这番古的时候,商队刚在客栈里吃完早饭,汪兆丰就吩咐老马勺照看好马匹,另留下一个保镖、两个伙计看着货,其他人同他和林老板上街好好玩一天。
老马勺今天倒不偷懒:“这里有我看起就行了,你们都是下江客,又都头一回来,都去都去,看看热闹嘛。”
“那怎么行?这么多货,你一个人怎么够?就这样吧。”汪兆丰讲。
——老马勺毕竟只是雇来的外人,不留几个自己人守着货,他终归不放心。
所以临出门,汪兆丰还专门叮嘱留下的保镖:“守好货,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放心吧,老板。”保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大过节的还不得消停,再讲这客栈里空荡荡除了他们就只剩了一个客人,哪来什么闲杂人等?
——那客人是昨天来投宿的,此刻正坐在墙角里懒洋洋吃他的早饭。
那张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一年一度的拜梯玛,照例在麻溪铺香火最盛的湘夫人庙举行。
这湘夫人,据讲便是舜帝爷爷的妃子娥皇的化身,与她的妹子女英一同升了仙后,一个做了玄女娘娘,一个做了司命娘娘,专主姻缘、子息,所以竿子营的女人,但凡想求子求姻缘的,无一例外都要到湘夫人庙里烧香许愿,这庙也就一年四季,香火鼎盛。而湘夫人娘娘也当真法力无边,有求必应,灵验得很——若有不灵验的,那也必是许愿人心不诚,或是前世做了恶,该得的报应。
端午节这日的拜梯玛,便是湘夫人庙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九弓十七寨所有还未成亲的妹伢,统统要到玄女娘娘面前烧上一柱香,许上一回愿,满十六岁头回拜梯玛的妹伢,还要抽签打卦,请娘娘测算自己一生的姻缘前景。
娘娘是泥巴塑的,自然不得随意开口。代娘娘开口的,是梯玛师郎。
这梯玛师郎可了不得,乃是半凡半仙之体,平素不作法时,倒也吃喝拉撒与常人一般无异,一旦念起咒,作起法,三魂七魄里竟能有二魂六魄脱窍升天,上天庭求得玄女娘娘的法旨,请来司命娘娘附体,那法眼便开了灵光,一眼能将来求仙问卦的妹伢一生的前景看个清楚明白,再三言两语点化于她,妹伢便一字一句牢牢记在了心里,回去好生细细地琢磨。
湘夫人庙里这一任的梯玛,尤其是个有本事的,他本是坡尾寨里一个死绝户家幸存的孤儿,细时候流落讨饭,得病发烧烧坏了脑壳,痴傻傻十几岁了还讲人话不清,后来老梯玛看他可怜,收了他进庙里扫地烧火做了庙役,一晃十几年,老梯玛归天,临闭眼睛,没有把梯玛位子传给自己四个徒弟中的哪一个,倒宣布傻儿才是他衣钵的真正传人。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傻儿上邀天眷,暗里得了老梯玛的真传。
傻儿做了梯玛,果真不凡,算卦请神驱邪捉鬼样样精通,那法力比老梯玛仿佛还高出一截,被他算过的姻缘,无有不中的。他又有一样特别本事,擅能医病,一口符水,几味草药,灵验得很,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内火外伤,郎中治不好的,他都治得,若是他也治不得,那就是那人命该绝了。
“嘀哩哩――”
尖锐的竹哨声回旋响起的时候,湘夫人庙开了大门。
早已穿起五叠裙、挂起银锁候在门外的妹伢们纷纷进了庙。
大殿上,梯玛的四个徒弟一个吹响竹哨,一个打响竹板,一个敲起神鼓,一个舞动长幡,祭器齐鸣中,一股神风便幽幽然吹起,吹得屋檐下成排的铜铃叮当作响。
吹得妹伢们一个个提神屏气,虔诚地跪满了一地。
一柱柱香烟在玄女娘娘的宝像前点燃起来,香烟缭绕中,大殿里恍恍然便弥漫起了一股神秘。
四个小师郎便齐声吟诵起来:
“锣一遭,鼓一遭,
“天乾地坤师郎到。
“八方仙公齐齐请,
“司命娘娘下天桥。”
吟诵之中,就听得铜铃当啷啷一阵子响,头戴五佛头冠,身着八幅罗裙,腰佩司刀,手摇响铃的梯玛师郎且歌且舞,升出了法驾,但听他声音干直凄厉,但见他身影如鬼如魔:
“南请南天玄女――
“北请电母雷师――
“东拜观音大士――
“西叩王母瑶池……”
古老的神歌之中,拜梯玛的妹伢们便满怀着敬畏虔诚,齐齐叩首,拜求着玄女娘娘速速降恩,让梯玛早登天门,请来仙驾附身。
梯玛舞之歌之,歌之舞之,反反复复好一番,直舞得大汗淋漓,直歌得力竭声嘶。突然那手中的响铃便如活了一般不再听他使唤,自己发了癫狂般爆响起来,直响得密如雨点,响到极密处,梯玛便如中魔般一阵痉挛,口吐白沫,仰面便倒,四个徒弟上前扶起他,见他脸上木痴痴如同死人,眼睛里却神光大现,在昏暗的大殿里亮晶晶仿佛闪起了两盏灯,徒弟们便晓得这是行法成功,玄女娘娘赐了恩典,派下妹子司命娘娘附上师父的身了,便急急扶师父上法座坐好,递上符水、艾枝,梯玛喝一口符水,喷一口在艾枝上,往前洒出,再喝一口,再喷,再洒,如此一碗符水直到洒尽,满殿的妹伢们就争先恐后涌上来,争着让符水洒在头上、身上,争着多得些玄女娘娘赐下的福泽。
洒过符水,徒弟们请出了二十四只神签签筒,一排排妹伢便排起了队,轮流跪在娘娘宝像前,暗暗念起自己的心愿,一面摇动签筒,待求出签来,便次第来到梯玛的法驾前,跪请司命娘娘指点前程。
这便是出结果的关键时候了,端坐法台上的梯玛直着眼睛,接过一根根签,一面便念念有辞:
“天火同人,离下乾上,签主光明盛运,良缘可期,上中亚吉。”
“水火未济,坎下离上,签主路险固成,姻缘中道成险,终成平安喜乐,中中之象。”
“……”
解过签,妹伢解下腰间的银锁敬奉上来,请梯玛替她把银锁戴在颈上,这妹伢便算是完成了拜梯玛的大仪式,待走出庙门,便从细嫩妹伢变作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而一支支解过的签,也便分门别类,投进了梯玛身后那一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亚吉”、“上吉”、“中上吉”、“中中”……等次标签的古旧签盒。
这日来的妹伢们运气出奇的好,大都抽得了上签、中签,梯玛的签也就解得很顺,一路解来,那木痴痴的脸上,也不禁代司命娘娘懒散起了微微的笑意。
后来他就突然哑了口。
他一直直起的眼睛就突然睁圆了,脸上也飞逝了那惬意的笑。
他看到两支古怪的签递到了他的面前,一支黑,一支白。
梯玛的心就缩缩地一紧!
签筒里的神签,都是黄澄澄的竹签,求出黑签、白签,那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梯玛抬起眼睛,就看到面前跪起的,是两个水嫩粉白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
他心里就越发狠狠地弹了一下。
穗穗和月月也在奇怪,旁边那么多妹伢们求出的,都是黄色的签,如何轮到她们两人,诚心诚意求了半天,求出来的却偏颜色格外不同。
但求出来的就是命,她们只能把签恭恭敬敬送到梯玛面前:“求梯玛师解签。”
她们没有想到,梯玛竟没有开口。
“卦象不显,再求一次。”他竟把两支签塞回了手边的两个签筒,又把签筒还给了她们。
求出了签,如何还要再求?穗穗和月月就有些发懵,但梯玛的话就是司命娘娘的意思,司命娘娘要她们再求,那还有什么话讲?
她们只能又跪回到玄女娘娘的宝像面前。
就有那么巧,两只签筒里同时摇出的,还是那一黑一白两支签!
这就是命啊!盯着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签,梯玛许久不曾做声——命里注定的祸福,他又如何变得了?
他就伸出手,给穗穗和月月戴上了银锁,就讲:“姻缘无常,祸福天定,去吧——”
两个人都没听懂他什么意思,月月就问:“梯玛师,我们求的到底是……”
“去吧——”梯玛手一挥,就接了后面妹伢的签,不再理她。
两个人只得了一脑壳雾水,向殿外走去。
“穗穗,梯玛到底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月月边走还边纳闷。穗穗就摇头——她哪里会晓得呢?
等二人已淹没在人流之后,梯玛这才拿起她们留下的两支签条。他的身后,成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亚吉”……的签盒都被妹伢们拜来的签插得满满的。但谁都不晓得,他的法座下面,并不与其他签盒并列,还藏了两个空签盒。
那是贴着“大凶”与“无解”两张标签,从未示人的签盒。
梯玛不是不晓得这两支签,他只是没想到真会有人求出来。
他的神签每筒一百零八根,二十四只签筒,合起足有两千五六百根签,只有这一黑一白两支不一样。
不光颜色不一样,份量也不一样,别的签一律三钱六分重一支,唯有这两支签却是六钱三分重。
老梯玛把神签传与他的时候,他也曾发现这两支签的与众不同,也曾怀疑为何要留这样两支签——比其他签都重的签,明明不可能摇得出嘛。
但老梯玛却告诉他,这两支签万万动不得——这是祖师爷亲手制成的无常之签,制成后就没讲明签意为何,只吩咐了代代传下去,拜梯玛时,一定要用上。
他又问真有人求出来过么,老梯玛就同他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好多年前,有个漂亮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求出过那支黑签,当时的梯玛不晓得该如何解,只好敷衍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来那妹伢家贫卖身进龙府做了丫环,再后来不晓得为何,又大起肚子被龙府赶出了门,风雪连天自己投了沅水排帮水寨,再以后竟然做了压寨夫人,带了人马攻上山来,杀了龙府十几口,因此惹发了竿子营同排帮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血仗,直到龙守备从辰沅道上搬来大军扫平水寨,才活捉她点了天灯,但竿子营与排帮,却因为她这一闹,不晓得连累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以后,代代梯玛才明白,这黑签原来是祖师爷算好的一支奇凶大险之签。
至于那支白签,从来就没人求出来过,所以到现在还是无解。
梯玛把两支签悄悄塞进那两个贴着“大凶”、“无解”签盒的时候,心里已然暗暗向玄女娘娘祷了十几遍的平安。
——以玄女娘娘的神气,或许能压得邪气住,消灾禳祸保一方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