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季节，正是我的老家忙着秋收的季节。而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农村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人们在自家的田地里干活多了一些自由与积极性外，到处呈现的依然是生产队大集体时的气息。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路还是那路，村庄还是那村庄……

粮食依然紧张。一是刚从生产队接收的那季农作物根本没有好的收成，要扭转这种局面至少还要等半年。二是多数人自己耕种田地后缺少经验与技术。三是那时的上缴计划与税负都很重。

比如说，我们家分到了五亩水田，印象中，一年也只有五千斤左右的总收成。而上缴政府的计划就接近一千五百斤（计划粮），还要卖给政府一千多斤（议价粮）以换钱抵税负。留给自己的也就两千斤左右，加工成大米就不足一千五百斤了。所有这些还全依赖我父亲母亲的日夜操劳与精耕细作，换作其他人家，情况就更糟糕了。而那时的油水差，饭自然就吃得多。所以，大多数人家依然会面临青黄不接的困境。

那时候，我们不仅要自己耕种田地，还要自己收割，自己脱粒，自己晒稻谷。稻谷不仅要晒干，还要清理干净，否则政府的粮管所是不会接收的。也就是说，你卖不掉，换不到钱，欠政府的债就不能及时清还，而你家有事找政府也就别想办成。

今天要说的事就和晒稻谷有关。

那时我们一家五口还住在祖传的两间老屋里，是土坯墙、稻草顶的那种，门面朝东。门前隔着十个平方左右的场地有一堵残缺的院墙和一个用青砖与碎石混砌的院门（也是朝东的）。出了院门，是一块二十个平方左右的场地，旁边有几棵老树，再旁边就是别人家的水田了。站在这里便可见牛荡山的尾部与山那边的涤丝塘，以及当年白丫头一家的旧址。

北边的院墙早没了，说是我二伯父家建房时拆了。南边的院墙也被我小叔家拆了，并就地建了两间土坯墙、稻草顶的屋子。门面是朝南的，隔着一个天井正好与祖传的一间老屋相连。

就在那堵残缺不全的院墙内侧，依着墙脚，我们家搭建了一个不大的猪圈。所以，门前都是满满的，没有足够的场地供我们晾晒稻谷。

无奈之下，每年这个季节，我们只能把稻谷挑到当时生产队留下的那个大晒谷场上晾晒。不过，这时的大晒谷场已经没有人维护了，得靠自己去整理。谁家需要，就提前去那里圈占一块，然后修整成可以晾晒稻谷的场地。好在我的大姑妈家也住在本村，这样我们两家就可以合伙修整晒谷场了，省了不少时间与力气。

新鲜的稻谷通常要晒好几个太阳才能干燥。为此，前几个晚上都是不运回家的，只把它们收集起来，堆积在一个适合的地方。然后盖上塑料薄膜，再从下至上密密地压一些稻草把子。如此，晚上就需要有人看守。毕竟，何时何地，都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也有见财起意的人。

夜晚看守稻谷的任务就落在我和父亲的身上了。

在我们老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男的火性高，夜晚鬼神不敢沾身。而女的火性低，夜晚在外容易引鬼神上身。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男的夜晚在外更安全、更方便一些罢了。

看守稻谷，我们就需要在谷堆旁边临时搭建一个简易窝棚。通常是借用家里晒稻谷用的工具（比如竹爬子、木抛箕、揠扒子等）做支撑，然后在上面盖一些稻草把子，再在底下铺一层稻草把子，放上一张草席和一床旧棉被便可以将就着睡觉了。

窝棚的两头都是空着的，只放一两个稻草把子挡挡风，一是便于我们爬进爬出，二是便于我们伸出头观察外面的动静。且我和父亲各睡一头，正好可以从不同的方位看到我们家那座金山似的稻谷堆。

通常上半夜我都睡不着。只要听到狗叫声，或者有夜行经过晒谷场的人的脚步声，我都会忐忑不安地从窝棚里钻出来看看。尽管父亲说：“没事的，我都听着呢”！可是我的心里总是在想：这些稻谷是我们一家人用汗水换来的，可以让我们不再挨饿，可以换成钱让我们继续读书，甚至可以买一件新衣服与一些可口的食物……像金子一样的珍贵，可千万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

可是到了下半夜，我就坚持不住了，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稻谷堆上、窝棚上、进出口的稻草把子上落满了一层洁白的寒霜。有时，自己不在意，睡出了格，第二天清晨头发上也是一层洁白的寒霜，常引起前来戏耍的小伙伴们一阵狂笑。而我却不以为然，挥起衣袖擦一擦就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我至少经历了三四年。直到分田到户有了成效、我家条件略有好转、有了自家的新瓦房与晒谷场后，这个季节，我才不用在外面和着白霜而眠。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苦难的日子应该是不会再有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夜凉如水，皓月当空，秋虫鸣鸣，空旷的晒谷场上，高高的稻谷堆旁，与至亲的人一起和着秋霜而眠，真是别有一番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