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猪的庄严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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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季闲谭》
中国首部杂文体传记
枞阳文化世家的崛起,看似突兀,实则必然。
文化是个相当神圣的玩意,而文化的发展与繁荣,往往又以俗不可耐为支撑。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比方说弄点色情,弄点凶杀,七弄八弄,最后就是一部大片,繁荣了银屏,也繁荣了钱包。
枞阳的文化,根本上是由一头猪开拓的。在这头猪没有诞生之前,文化大县的头上,基本上只戴着一顶文盲大县帽子——这是很无奈的地域文化特征。
枞阳的地域文化,大致有一个脉络。在先秦有据可考的3000年文明史上,在今天的安徽大地,只有淮河文明。当淮河流域出现老子的时候,枞阳这块地盘上,还只是老子绷着黑脸,打老婆,揍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安徽地区,自秦至元1500年间的文化演进,经济与文化中心大体在不断南移,生产力在不断生长。但是,战争总是不停地按捺暂停键,甚至是不断归零。这,也许就叫地理决定论。
▲安庆出土文物铁牛
到了明朝,这块地方终于别开生面。
——战争,几乎清空了安庆地区的人口与资源。朱书《告同郡征纂皖江文献书》说:“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其徙自他省会者错焉,土著才十一二耳。”《中国移民史》载:“1389年,洪武二十二年:至此时,迁入安庆府的江西饶州、九江等府籍移民约为27万,徽州府籍移民约为2万,从全国其他地区迁入的移民约2万。”我研究过枞阳境内多个家族的宗谱,结论基本印证了朱书与《中国移民史》之说。四方先民涌入枞阳,凭借勤劳的双手,糊饱自己的肚子,维系生存繁衍。
明初百年的移民进入,辛勤与辛酸可想而知,但毕竟扎下了根基,就如一蓬草,生存得有模有样。事实上,他们也真的熬得有模有样了——这个模样,大体就是桐城文化。
▲李公麟画作
所谓桐城文化,比较晚出,在很长的时间里,英华内敛,抱朴守拙,虽有曹松诗显于唐,李公麟画著于宋,但个人风采难掩整体寂寞。明嘉靖以后,桐城文化勃兴,硕学通儒不断涌现,作家诗人雨后春笋。至清代,影响最大的就是名冠文坛的桐城文派。桐城文化的勃兴,除了明王朝的政治因素,那只能套用“地灵人杰”说了!
如何概说桐城(枞阳)的风土?可能要问姚鼐。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顺便说过这个地方:“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
所谓“黄舒”,指的是当时的黄州、舒州。舒庐大地地倾东南,广袤大地上的自然来水,由桐城(枞阳)而注入长江。由东及西,溯江而上,这是他们当年的基本社交范围。
▲姚鼐手迹
姚鼐笔下的“奇山水”,明显是一种文人情怀。因为对苦于生计的百姓来说,这就是十足的穷山恶水。民国时桐城县域(含今枞阳县)约3500平方公里,耕地面积不足60万亩,联想到明朝,这么一方土地,耕地自然是少得可怜。
但硬要说这里山水之奇,当是这里的水域,且有相当程度上的与众不同。这些湖叉,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湖泊,而是季节河——雨季是湖泊河流,旱季变成湿地,或是水田旱地,水生植物或作物,十分丰茂。可耕土地资源的馈乏,优厚的山水资源给予了弥补。
土地维系生存,山水在孕育着文化。一头不平凡的猪,生逢其时。
——不能不感谢当年的猪。直到今天,枞阳仍有一句熟语:“陈瑶湖母猪,自拱自食”。
▲明代陶猪
陈瑶湖是枞阳众湖泊中的一个,水浅,多青草,多莲藕。除了人食,惠泽于猪。尤其是富有见识的“老母猪”,白天带着小猪下河,晚上自己回来,一年的生计,基本上都能“自收自支”,不需主人拨款养活。主人只要放它们出去,它们就能茁壮成长,长大成猪。
正因为如此,枞阳有了第二个熟语:“穷不丢书,富不丢猪”。
什么叫“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现代人的解释,通常都以为是“穷人要念书,富人要养猪”——这一点,他们与祖宗的文化水准,肯定是豁然拉开了。“穷人要念书”,这是什么逻辑?富人要养猪,又是什么观念?估计是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 这类当代标语,看得实在太多了!
“猪”与“书”熟语,准确地讲,它是“互文”。也就是说,无论穷人还是富人,家里都要养猪,都该给孩子读书!养猪,是这里的人们维系生存之后的副业与经济。对枞阳人来说,这没有理论上的问题,也没有实践中的难题——因为这里有独特的资源,辛苦种地,不至于饿死,养养猪成本低廉,家底子薄也掏得起给先生的份子钱,读书人的队伍,相对壮大起来,读书成为地方风气。枞阳地方风气崇文,前提是要有这样的经济基础。粮食填不饱肚,谁还去念书?口袋里掏不出钱,有谁来教书?孔夫子与陶朱公都不是雷锋,那些“自拱自食”的猪,天生的牺牲与献身精神,着实才是令人敬佩的!
生存危艰,心存亢奋,在一头猪的物质掩护下,这个地域才急速的迈向了文明。物质匮乏,孤独无助,文化繁荣的担当者,是猪不是人。正是这类猪的介入,加快了这个地域的开化进程,使这个地域逐渐显露人文精神。
▲姚鼐款“养静”书房匾
枞阳处在安庆的最东端,由于桐城已号称“中国文都”,枞阳只能叫“文化大县”。近些年枞阳比较流行的地方名片,叫做“诗人之窟,文章之府,气节之乡”。三个卖点,两个含文,跟形象猥琐的猪全然没有一点关联。
印象当中,这三句话出自地方一位老同志之口。老同志们有几点是很感人的:一是热爱古体诗词,二是热爱地方史。所以,自费印小册子的特别多。子女比较孝顺的,一般不是过节送送脑白金,而花点钱给老爷子出本书。书,多半叫诗词,也有一些地方传说,历史掌故——尽管与历史常识时常撞车,但好就好在出不了“动车事故”。
出于对老同志的敬重,我对他们设计的这份枞阳文化名片,基本没有说三道四。更重要的因素,是我对这三句话基本没看懂。比方说“诗人之窟”,枞阳历史上,确实有很多写诗的人,但“诗人”毕竟不是“写诗的人”的缩写。特别是“诗人”后面再缀个“窟”字,很别扭,让人觉得枞阳的先人和“七个小矮人”有关。因为这“窟”的本义,就是小兔子的家。带“窟”字而又比较响的名字,好像只有“莫高窟”,但人家那里怎么地还是大洞洞。大活人,对“窟”是很难适应的。
至于“文章之府”,也不甚让人明了。枞阳历史上有很多人在写文章,并且比写诗的那帮兔子写的好。“桐城文派”中的经典作家,几乎多在今枞阳的县境。“文章之府”这句话,坏就坏在文理不通,“文章”非要硬搭一个“府”字。《说文》曰:“府,文书藏也。” “文章之府”,词义直解,只能是“放文档的档案室”。枞阳的图书馆、博物馆之类,里面基本没有过去的“文章”,原因就是这些玩意多在老县衙那边,老桐城县分成桐城、枞阳两县,小兄弟分得的老玩意就少了。并且,那时这些旧货也真的不值钱。
词不达意的,是“气节之乡”这么一句,也相当响亮。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题名便是《气节之乡》——那是吹捧我老家的,不是论文。“气节”这两字,中国人都喜欢。感觉我们中华大地到处都是“气节之乡”,因为目前尚找不到“汉奸之乡”或“无赖之乡”之类。你到哪里做客,大脑不作主,说你这里不是“气节之乡”,那是需事先花上一笔冤枉钱,练出一身好武艺,在不亲切的交谈中用于不正当防卫。
我曾留意过《明史》、《清史稿》中“烈女传”,最后都有一点凉意。成千上万的“烈女”,比革命先烈都多,凭我的记忆力,远不能胜任。唯一能胜任的,是能记清枞阳的“烈女”——因为人数实在太少!我的先祖曾作过一幅对联:“千年古井水,万世女贞花”,但讲的是贞节,跟气节似乎又有一点差距。
▲于佑任书左光斗诗立轴水墨纸本
独能证明这句话,应该是左光斗先生。大凡读过明史的人,都知道明朝的杨、左很出名。但是,如果左光斗的家乡叫“气节之乡”,那杨涟的家乡,就不知该叫什么了。更重要的是,左光斗这人其实很投机。一个处级干部,三年的时间就弄到了部级——每个成功的干部,都坐过一回UFO!对左光斗的成功,一种解释肯定不够用,并且与“气节”有相当的抵触,与“投机”有相当的关联。但我不想说他的坏话,相反,我准备在后面的章节里多说几句他的好话。况且时过境迁,几十年前的土改运动,维持中国基层公共事务的乡绅阶层被消灭殆尽,中国传统宗族社会体系土崩瓦解,流氓无产者开始主导乡村社会,与众多的农业主导县一样,“气节”即便有,终归已成为历史。
——对自我的认识,多数情况下依赖的是错觉。就像对待一头猪,我们极少关注它的庄严与神圣!尤其是自己暴发的日子里,总想选择性地剪下写实的一段,再也不肖与猪为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