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谢:短篇小说《木槿》发《陕北文学》2024年第4期。谢谢耿主编和知非老师!
(2024-10-21 08: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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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秦建荣
天还没亮,木槿就醒了,眼睛轱辘轱辘瞅着窗子。她发现天是从窗子上亮起的,开始是麻纸一样的颜色,过一会儿,就变得和豆浆一样了,再下来会变成什么颜色呢?木槿不知道,因为她开始关注窗外的木槿树了,那树的影子在窗子上轻轻地摇晃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把闹钟也摇响了,叮铃铃的,像门前的小溪在流动,只是比小溪的声音更大,更夸张。
木槿立即起床,洗脸,刷牙。屋子有点黑,但她没有拉灯,电费节省一点是一点儿。她摸索着打开豆浆机,往里面倒了三勺泡胀的豆子、两勺水,就搭了凳子和面,烙馍。掏空跑到里屋去叫弟弟:木旦,木旦,快起床。
奶奶已经起来了,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木槿给奶奶洗了手脸,寄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泡馍,就到院里忙活去了。
初秋的早上是凉爽的,木槿背着两个书包,拉着木旦去上学。路过前村的时候,几只鸡在路上走着,专注地瞅着地上的草籽和虫子。一只红公鸡站在土墩上打鸣,声音拖得很长,像一条直直的铁丝抛向高空,后来才打了弯。太阳出来了,淡黄淡黄的,像一粒谷米,木槿就想,这太阳是红公鸡叫出来吗?是不是它想吃谷米,太阳就变得和谷米一样了。
木槿是个好学生,三年级以前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干事。当学习干事比其他同学忙一点,每晌放学要检查作业本,看交齐了没有,再把作业给老师抱去,老师的房子在生活区,离教室有二百多米,上楼下楼要耽误很长时间。自从妈妈跟着爸爸去打工以后,奶奶的风湿病又犯了,她不得不承担起全部家务。特别是中午,她放学回来要自己做饭,稍有耽误,就不能保证她和弟弟上学的时间了。为了节省时间保证她和木旦上学不迟到,她恳求了班主任两次,才辞了学习干事职务。现在,她感觉轻松多了。
他是踩着放学的铃声离开教室的。对于时间,她必须掐尺等寸地去计算。
八月的太阳还很毒,像一盆完全燃烧之后的火,使劲地炙烤着他们,走到半路上,他们已经满头大汗。路边的狗尾巴草、别别芽、刺节菜长得很茂盛,那些有着保护色的蝈蝈在草丛中鸣叫。突然,一只蝈蝈蹦到路上,木旦看见了,迅速地扑过去。那蝈蝈瞧见他,两腿一蹬,蹦了。再扑,又蹦了。现在那只蝈蝈藏在别别芽下面,企图躲过木旦的追铺。木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手猛地一捂,捉住了。这是一只红蝈蝈。蝈蝈红,肯叫鸣。木旦很喜欢这只蝈蝈,便对木槿说:姐姐,给它编个笼子吧。边说边撅了一把草,把蝈蝈包了起来。木槿说:快走吧!中午时间紧,晚上给你编吧。木旦就伸出小指,要和木槿拉勾。
回到家里,木槿舀了两瓢面,一勺水,洗手,搓面。奶奶说:多揉一会儿。木槿就搭了凳子,到案板上去揉面。奶奶说:用湿毛巾盖住,把火搭上让水先热。木槿应着。奶奶说:擀面劲要用匀,把手从中间往两边移。木槿说哎。这是木槿第二次擀面,第一次擀时总是擀不匀,薄厚不一,这次强多了。
2
周末应该是小学生休息和玩耍的时间,但木槿不能玩,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早上起来,她和木旦到坡上去拔猪草,他们要尽量多拔些,攒足了后几天的才行。地里的草很多,出门不远就能找到,有浆钵钵、蒲公英、猪耳朵叶和打碗碗花。这些都是猪爱吃的,他们边走边拔着。
现在,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毛拉渠的地方。这里虽然远点,但因为不缺水,草长得格外茂盛。姐弟俩高兴地拔着,不大一会儿,木槿就拔了一背笼,木旦也拔了一笼子,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忽然看见草在摇动,悉悉索索地响,仔细一看,是一条蛇,一条镰把粗的菜花蛇。现在,蛇横在路中央,昂着头,吐着红红的信子。尽管是八月,木槿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冷森森的;木旦也吓得紧贴着木槿。
怎么办?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路东边是高耸的悬崖,西边是很深的水渠,往后退要走很远的路,天这么热,又背着这么重的草。木槿往后退了几步,想等蛇离去。可是等了好大一会,那蛇也没有走的意思,依然高昂着头,吐着剪刀似的信子,用细长而阴毒的眼睛瞅着他们。木槿大着胆子,把一截草茎扔过去,蛇只是扬起头看了看,仍然没有要走的样子。木旦躲在木槿后面,两只光胳膊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手腕上带着花花绳。花花绳?对呀,用花花绳,木槿恍然大悟。端午节那天,奶奶不但在他们耳洞里抹了雄黄酒,还用五彩丝线合成花花绳,给她和木旦戴在手腕上,脚脖子上。奶奶说:夏天蛇多,可蛇是神虫,见了蛇不能打,把花花绳解一条扔过去,蛇看见花花绳儿,就会自己走开。当时她问奶奶:为啥蛇见了花花绳就会走开?奶奶说花花绳是降蛇的法宝,蛇一见当然就离开了。现在正好看看奶奶的话灵不灵验。于是她解开手上的花花绳,缠在一个小石头上,扔了过去,正好落在蛇的眼前,蛇看了看,似乎还想了想,果然就嗤啦嗤啦地穿过草丛,下到渠里去了。奶奶说的话应验了。
八月的乡间是很热闹的,蝉在树上歌唱,蝈蝈在草里抒情,一群黄鹂叽叽啾啾地,好像在开着什么会议。木槿喜欢夏天,更喜欢黄鹂。因为喜欢黄鹂,也爱上了清水河边的柳树。每回到这里担黑沙垫猪圈的时候,她都要在柳树下停留一会儿,听一听黄鹂的鸣叫。这会儿,她正往树上瞅着,看黄鹂的花翅膀,看它们在枝头上跳跃,看它们飞上天空,在空中画一个弧,黄花似的在空中开放。
晚上,木旦睡着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木旦疯了一天,裤子弄破了,奶奶胳膊疼的毛病又犯了,胳膊奓不起来,木槿就给木旦缝裤子。有一处撕开了一条缝子,还有一处磨了个大洞。那条缝子好缝,不一会儿就缝好了。衣洞却不好补,木槿找了一块同色的补丁,针却纳不过去。她又找来顶针戴上,却因为指头太细,一顶就转,竟把指肚扎烂了,流出了殷红的血,疼得木槿直吸溜。奶奶说:针上有毒,用嘴咂一咂。木槿就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指肚放进嘴里,咂一阵,唾一口,咂一阵,唾一口。奶奶说:把针在额头上篦一篦,就利索了。木槿把针在头发上篦一篦,果然就纳过去了。奶奶说:针脚要小一点。木槿就把针脚再往小。圆圆的几匝纳过去,已经是十点了,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几声,使夜晚显得很幽静。木旦在梦中喊着:姐姐,快跑,快跑。不知他是梦见了那条可恶的蛇,还是害怕去学校迟到了。
奶奶的风湿症越来越严重了,第二天早上就疼得直呻唤,木槿赶紧去请陈医生。陈医生是个老中医,医术不错,会针灸。过去陈医生看病,都是在村里的卫生室,都是家里人把病人带过去。这些年村里只剩些老人儿童,很多人一病出不了门,陈医生就买了辆摩托车,来来回回地跑,谁家有病人往谁家跑。现在那辆摩托已经很旧了,走路时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木槿到陈医生家里时,陈医生正在给一个人抓药。她说了奶奶的病情,陈医生让木槿先回,他一会儿就到。木槿就往回返。等木槿刚到门口,就听见了那哐哐哐的摩托声。
奶奶仍然蜷缩在床上。一阵望闻问切之后,陈医生说:老嫂子,你这病光吃药不行,还要针灸。奶奶应答着。陈医生又问:家里有没有艾叶,木槿说有,端午节割了不少呢。于是陈医生开始给奶奶扎针,他让木槿把艾叶焙干,锤去黑屑,只留艾绒。这一切做好之后,陈医生把艾绒团成球状,插在银针的屁股上,一个一个点燃,艾绒冒出了一股一股的蓝烟。一时间屋子里烟熏雾罩,充满着浓浓的艾味,呛得人直打喷嚏。
按照村里的规程,医生在谁家看病,遇到吃饭时间就在谁家吃饭。见陈医生在那里换着艾球儿,木槿就开始做饭。她先取了四个鸡蛋放进碗里,再搭着凳子揉面擀面。屋子里艾烟很浓,熏得她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她擀一会儿面,就下来擦一下。等陈医生把针拔了,木槿把饭也做好了。陈医生看见小木槿搭着凳子擀面,心里很是难过,别家的孩子这么大还贪玩呢。他边吃饭边对木槿说:让你奶奶按时吃药。下周这时候再扎。你不用叫,到时候我就来了。扎够三个疗程,你奶奶的病就会好的。木槿满怀感激,眼里噙着泪水,上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陈爷爷,人都说你医术高,你把我奶奶的病看好了,我们一辈子感谢你。陈医生抚摸着木槿的头,看见木槿的泪水流了出来,就替她擦着眼泪,承诺一样地说:孩子,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奶奶的病给治好。
送走了陈医生,洗了锅碗,喂了槽上的猪,木槿又收拾了一笼子衣服去洗。木旦看见姐姐要往甜水泉去,就尾巴一样地跟着她。
甜水泉在木槿家的东面,下了药树涧,再过一条砭道就是了。泉呈药葫芦形,由三个圆形的水池组成,上面那个最小的池子是吃水泉,木槿每天早上都要和木旦到这里抬水。中间那个是洗菜泉,木槿每次从地里拔了菜都要到这里洗干净。下面那个最大的池子是洗衣泉,泉里有许多水泥做成的洗衣板。今天洗衣服的人特别多,十几个妇女把泉都围满了。那五颜六色的衣服被女人们扬起飘下,就像一个巨大的木槿花,真是美极了。池塘下面有一个很大的荷塘,一眼望不到边,荷叶碧绿,荷花粉红,鱼在水里游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蜻蜓在上面飞,有红的,有黄的,有蓝的,有绿的。木旦所以要跟着木槿来,就是为了捉蜻蜓。此刻,一只红蜻蜓落在小荷的尖尖角上,木旦蹑手蹑脚地去捉,已经触到了蜻蜓的尾巴,蜻蜓却飞走了。木旦叹了口气,想走开,那只红蜻蜓又落到尖尖角上,木旦又去捉,蜻蜓又飞走了,它好像故意在逗木旦玩儿一样。木旦生气了,用水撩红蜻蜓,红蜻蜓飞得又高又远,哪能撩得到,水滴落在荷叶上,打得荷叶一阵唏哩巴拉地响。晶莹的水珠在碧绿的荷叶上,像一颗颗圆圆的珍珠,灵灵地动,不知是荷叶摇着水珠,还是水珠摇着荷叶。荷塘周围长着一排排柳树,长长的枝条披垂下来,一缕一缕的,密密的,像女人的秀发,随风摆动。柳树上有燕子、百灵、黄鹂,都是一些好看的鸟,声音或呢喃、或婉转、或清脆,如歌、如吟、如琴。木槿爱家乡这美丽的景色,她觉得这样的景色比城里的公园美丽多了。
正想着,有个妇女洗完了,腾出了一个洗衣的位子,木槿就开始洗。她学着那些妇女的样子,洗一件,就把它搭在柳树间的铁丝上,让风吹,让太阳晒。好不容易洗完了,她那嫩红的小手却被泉水泡皱了。她伸了伸腰,做了几下扩胸的动作,准备去收衣服,忽然听见哇的一声,木旦掉在水里了。
虽然刚立了秋,泉水还是很凉的,木旦掉在水里受了些凉,回来就打喷嚏。晚上,木槿感到天热,拿着扇子扇凉,木旦却喊冷,木槿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一试,烙腾腾的,才知道是发烧了。她问奶奶:屋里有退烧的药没有?奶奶说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半夜三更的,又不好去看医生。木槿用两手托着腮,眉心凝成了一个大圪垯,望着夜空,想不出好办法。奶奶把木旦的头摸了摸,说:用湿毛巾降温吧。木槿就舀了一盆冷水,把毛巾濡湿,拧了一下,搭在木旦的额头上。奶奶说:用毛巾擦手心脚心。木槿又取了一条毛巾,擦着木旦的手心脚心。奶奶又说:做一碗辣子生姜拌荡让娃吃了,再捂上毛毯出一身水。木槿照着去做了。整整折腾到后半夜,木旦的烧退了,木槿却爬在床边睡着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木槿到地里去薅草,忽然听说木旦被人打了,便匆匆忙忙往回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了木旦的啜泣声。她喊了一声:木旦!木旦就跑过来钻到她怀里,委屈得呜呜地哭。
原来今天中午,木旦到清水河去捉鱼。他看见奶奶的身子弱,想给奶奶熬鱼汤。可这天他运气不好,摸了很长时间只摸到两条小鱼。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炮响,上游有几个大孩子在炸鱼。不大一会儿,有几条鱼翻着白肚子漂了下来,木旦便游过去抓,抓一条,往岸上扔一条,一共抓了四条,都是不大不小的白条鱼。木旦很高兴,用柳条把鱼穿了,准备回去。不想上游那几个孩子跑下来,向木旦要鱼,说这鱼是他们炸的。木旦说:这鱼是你们炸的我承认,可不是我在下面捞,这几条被震昏的鱼早就醒来跑了。那个名叫铁生的孩子见木旦不给,就从木旦手里夺。木旦说:我这里一共有六条鱼,这两条小鱼是我自己摸的,四条大一点的是捡的,你们拿去吧。边说边捋下了那四条鱼。铁生却蛮横地说:肯定都是捡的,都给我,又上来夺。木旦把他摸的两条鱼抱在怀里,铁生就把木旦掀倒在地。木旦躺在地上仍然紧紧抱着那两条鱼,那几个孩子就把木旦连踢带打,还夺走了那两条鱼。
木旦边哭边向木槿说道:姐,那两条鱼真的是我摸的呀。木槿抚摸着木旦的头说:姐姐相信你,姐姐相信那两条鱼是你摸的。
木旦是个极其诚实的孩子,这一点木槿很清楚,因为木旦从来没骗过人,即使你给他教也教不会。说起来很可笑,木旦五岁那年,妈妈领着他上学报名。走在路上的时候妈妈对木旦说:爸妈要出去打工,奶奶腿脚不太方便,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所以你必须跟你姐姐去上学。木旦说:嗯。妈妈又说:学校规定六岁才能上一年级,你属羊的,今年五岁,差一岁。到学校老师问你属啥的?几岁了?你就说属马的,六岁了。木旦说:嗯。可是到了学校,老师问他属啥的?几岁了?木旦却说:我本来是属羊的,五岁,走在路上的时候妈妈给我改了,让我属马,今年六岁了。结果那天名没报上,还把妈妈闹了个大红脸。
当下,木槿靠着木槿树,把木旦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说:好弟弟,你要明白,过去铁生他们不敢欺负你,是因为爸妈在家里,谁欺负了你,爸妈会去找他论理,讨回公道。可现在爸妈不在家,奶奶又病着,他们知道欺负了你,你也没有办法。木旦抬起泪眼说:那你帮我呀,咱们去把那两条鱼要回来。木槿说:就算我和你去要了,他们也不会承认,夺又夺不过,我们又能拿人家怎么样?再说为了两条小鱼又不值当。木旦说:我们咋这么可怜,白受别人欺负。木槿说:不受又怎的?你没听有首歌里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吗?我们的妈妈没在家,没有妈妈保护,我们就是一根草啊,是草就得接受风吹雨打,就得被人踩被人踏,所以你要尽量学得乖一点,不要惹是生非。谁厉害我们避着他,就会少受吃亏。木旦一边哽咽着一边点头。木槿这样地给木旦说着,目的是让木旦少受欺负。但自己却极不甘心,她感到很委屈,和弟弟一样委屈,那委屈的泪水扑扑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又滴在了木旦的脸上,姐弟俩的泪就合在了一起。
这天晚上,木槿久久不能入睡,她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坐在木槿树下,两只手托着腮,把眉毛凝成了圪垯,静静地想着什么。这是木槿的习惯动作,自从爸妈打工去以后,她就经常这样子,遇到不顺心或想不通的问题是这样,思考作业题也这样。夜空很安静,月亮像一条蚕,趴在了云朵的桑叶上,蠕蠕地动,曾曾曾地啮噬着叶子的边缘,不一会儿,就啮噬了一个大缺口。又过了一会儿,云朵的桑叶不见了,月亮这条透明的蚕,弯着身子,被时间的丝线悬在空中。
秋天一到,雨忽然多起来,一连下了几天。第二天,屋顶漏雨了,开始是一点一滴地往下漏,木槿找个盆子接了。雨滴打在盆子里叮叮当当地响。第三天,漏得更厉害了,木槿往上一看,屋顶的椽和参板已经湿了一大片。是瓦烂了呢,还是瓦缝太大?木槿想不清楚。她记得爸爸临走时上房参过一回瓦,怎么就又漏了呢?如果能和铁生家一样住上新楼房就好了,就永远不会漏雨了。爸爸说他出去挣钱就是为了盖楼房,可什么时候才能挣够盖楼房的钱呢?
突然,一块泥巴掉下来,打在了盆子里,把泥水打得四面开花。木槿再往房上瞅时,房顶上就出现了一个洞,亮晃晃的,像夜空中的星星。必须把它补起来,再不补就会把更多的地方浸湿。木槿盼望雨停,可站到门口一望,天上毛嘟嘟的,灰塌塌的,根本没有停的迹象。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雨。
终于,雨小一点了,木槿决定上房补漏。她学着爸爸的样子,先和了些泥,盛在泥包里,找了参板和瓦,披上蓑衣,瞅准漏雨的地方,然后搭好梯子,让木旦扶着,就带着东西上房了。房很滑,木槿几次都被青苔滑倒了,只好跪着往上爬,宛如一只壁虎,好不容易才爬到地方。她抽出几页瓦,架上参板,把泥抹上去,搁瓦时却觉得太高,下水不通畅,只得重来。雨淋湿了她的衣袖,淋湿了她的衣领,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一直流到她的胸部,凉飕飕的,她打了一个喷嚏,鼻涕流出来了,却两手是泥,没法去擦。她费力地把泥扒开,重架参板,重抹泥------等她把房漏补好,已经把自己弄成一个泥人了。
现在木槿很累,浑身酸疼酸疼的,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就上床躺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爸爸。两年前,她曾跟着爸爸到城里去过一趟,爸爸还带着她进了游乐园,看了贸易大楼。城市给她的印象是楼高,街道宽,车多,人更多。她想,城里人生活那么好,又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还要让乡下人给他们盖房子?乡下人的住房可比城里差远了呀。如果我们乡下人都不到城里去,都在家里给自己盖楼房,那我们乡下一定也很美。如果那样的话,爸妈就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也就不会担心房子漏雨了。
想着想着,木槿就睡着了。
木槿是被木旦的哭声惊醒的,原来下雨的时候,木旦害怕把蝈蝈淋湿,就把笼子卸回来挂在椅背上。芦花鸡回来看见了,觉得那是一顿美餐,跳起来去鵮,三两下就把笼子鵮烂了,蝈蝈从笼子里跳出来,只跳了一次,就被芦花鸡鵮着了。木旦去追芦花鸡,没追上,就急得大哭起来。
木槿劝弟弟:别哭了,天一晴,我去给你逮两只。
木旦张开豆荚一样的嘴说:笼子也烂了。
我给你重编。
我要打死那只芦花鸡。木旦说着又要往外追。
木槿说:别打它。说不定它吃了这只蝈蝈,会给我们生一个鸡蛋呢。
真的?
真的。
那我就不追他了。
夜很黑,灯光射到夜空,夜空就起了灰蒙蒙的雾。木旦睡着了,奶奶也睡着了,木槿开始写今天的日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透过灯光,木槿看见雨一丝一缕地从高处吊下来,像妈妈做的帘子,像爸爸吊的挂面。猪在圈里唧唧嘤嘤的,似乎在唱戏文,这猪虽然又憨又脏,但发出的声音却好听,细细的,柔柔的,轻轻的。忽然一声巨响,吓了木槿一跳,不好,可能是院墙倒了。木槿合上本子,拿了手电筒出去一看,果然院墙倒了一个大豁口。
又到爸爸妈妈来电话的时候了。每月二十八日晚上八点前后,爸妈都会从他们打工的地方打来电话。木槿晚饭后喂了猪,关好鸡埘,就和木旦守候在电话机旁。他们不停地看着闹钟,各自在心里进行着倒计时。闹钟的脚步哐儿哐儿,他们的心里嘡儿嘡儿。每当这时候她都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双手在胸前合十。她已经想好了给爸妈要说的话,如果爸妈问她:家里还好吧?她就说好着呢;如果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她就说奶奶身体好得很,比先前强多了,天天都给他们做好吃的。如果问她和木旦的学习情况,她就更要说好,她要让爸妈放心,在外面多多挣钱。
然而八点到了,电话没有响。九点到了,电话还哑默着。怎么回事呢?难道爸妈忘了这个约定的日子啦?莫非他们还在加班?木槿着急了,她在屋子里不停地转着圆圈。去年村里有一个人出门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这事儿在木槿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木槿每次接电话的时候心里都嘡儿嘡儿地跳。转了一会儿,她跑到和爸妈一处打工的几个人家去问,结果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夜,已经很深了,奶奶、木槿、木旦仍在等着电话。奶奶坐在炕头,木槿和木旦坐在电话机两侧,他们都不说话。为了节约用电,木槿拉灭了电灯。屋子里黑得谁也看不见谁,也很安静,安静得只有闹钟机械的脚步声,那闹钟好像一个人,在绕着他们不安地转来转去。天上阴云密布,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墨汁染过一样,不知谁家的狗叫了一声,几家的狗都叫了。叫声熄灭了以后,山村又归于寂静。
奶奶说:孩子,睡吧,夜深了,会把你们晾着的。
木槿说:再等一会儿。
奶奶说:这个时间不来,怕是不会来了。
木槿和木旦都不吱声。
又过了一会儿,木槿提起电话,拨打爸爸的手机,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木槿这才知道是电话停机了,但到底是爸爸的手机还是家里的电话停机了,木槿不知道。
怎么办?爸妈上月打来的钱,她给奶奶抓药,给她和木旦买本子,加上中秋节买了一回菜,一点也没有了。她用小手托着两腮,眉心又拧成一个大圪垯。
也许由于受了太大的煎熬,木旦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在静静的夜里,声音是那么高,那么响。
木槿没有出声,但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可到底没有忍住,眼眶的水潭还是决堤了。
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木旦的声音更大了。
木槿也嘤嘤地啜泣起来。
奶奶拉亮了电灯,慢慢地扶着墙下了床,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
第二天,还是没有音信,一家人的脸上都起了阴云。
第三天,电话仍然没响,一家人脸上的阴云更重了,谁也不说一句话,各人都默默地干着应该干的事情。
好在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些,已经能下地行走了。这天晚上,奶奶对木槿说:到下河镇去找你舅,让他打听你爸和你妈的信儿。木槿说:哎。奶奶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绽开,取出六块钱递给木槿说:明早你和木旦去。过了清水河,在马路边等车。到你舅家要三十多里路,得去早点。木槿说:哎。奶奶把剩下的几块币钱包好,把瘪瘪的小布包又压在枕头下说:得到准信儿,就往屋里打电话。木槿说:哎。
这天夜里,忽然雷声大作,闪电把天空撕开一条口子,又撕开一条口子。大风呼呼地吹着,像一群疯子不停地在院子里吼叫,使劲地摇着木槿树。接着就下起了雨。不知是风把雨吹倒了窗子上,还是雨把风带到了窗子上,反正风雨拼命地拍着窗子,雨水像蚯蚓似的从玻璃上往下窜着。借着闪电,她看见一些木槿花瓣被打进了泥里,一些漂在水里,一些缩在墙角里。
第二天早上,木槿和木旦来到河边,河里已涨了大水,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夹带着泥沙、木头、禾草与塑料袋,像是有一群野马在驰骋,在嘶鸣。这样的洪水,大人也过不去,更别说小孩子了。
木槿和木旦无望地看着河面,几乎是同时哭喊起来:
爸爸——妈妈——
妈妈——爸爸——
他们的声音很大,可以说是声嘶力竭了。但他们的声音和巨浪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它太小了,被洪水彻底的吞噬了,淹没了。(844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