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镜

在宿州符离的北面，有两座高而浑圆的山，人们叫它奶头山。两山间有一条清溪，波光潋滟，烟水缥缈，流到山南的时候，陡然直泻而下，飞珠溅玉，在悬崖下冲出了一泓月牙形的水域，这就是月牙潭了。离潭不远地方有一个美人洞，下面是荷塘与阡陌。

这天，乐天正在田里锄玉米，蓦然间下起了大雨，便急忙向美人洞跑去，刚跑进洞口，看见发梢上挂满水珠的湘灵，禁不住一愣，顺口说出一句诗来：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啊！湘灵是邻居的女儿，两个人本来就互相爱慕，听了乐天的话便回了一句：就你会说，脸颊却飞上了两朵红云，更显得千娇百媚了。乐天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湘灵，盯着她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直盯得她低下了羞涩的眉睫。乐天故意问她：为啥低着头？湘灵说：你的目光像针，扎得人脸上疼哩。乐天捧着她的脸说：我还没看够，让我再看看。湘灵嘟着嘴：还看，天天看，又不是没见过。

原来湘灵在月牙潭洗衣服，比他早一步来到洞里。

就是从这天起，他们更加心照不宣了，一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

中秋节这天，他们相约着来到大方寺，在女娲娘娘面前双双叩头，许下了自己的愿心，并互相赠送了信物。乐天给了湘灵一面双盘龙铜镜，还在镜子的背面刻了八个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湘灵给了乐天一双鸳鸯履，做得巧夺天工。

那年乐天19岁，湘灵15岁。

人们都说，他们是天生天化的一对，郎才女姿，珠联璧合。

然而，当乐天向母亲提出要娶湘灵为妻时，白陈氏却指责乐天：你糊涂！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好好用功，考取功名要紧。

乐天天真地认为：待到金榜题名时，方有洞房花烛夜。于是他更加发奋地读书，终于在贞元16年考中进士。后又被任命为校书郎。

当了校书郎后，乐天就想，这回母亲该松口了吧。然而，当他再次提出娶湘灵时，白陈氏竟严厉地斥责：混账东西，我们是书香门第咋能与蓬荜联姻？娶妻必须门当户对，这对你的将来有好处，娶那草民的女子只能拖累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为了断绝乐天与湘灵的来往，白陈氏还把家迁往江南，后又定居长安，并严令乐天迎娶敬恭杨家的女子。乐天当然不同意，他把脖子一梗对母亲说：我只要湘灵，不让娶湘灵我宁愿打光棍。

冷战，长久的冷战。

忽一日，白陈氏在乐天之父灵前哭哭啼啼，诉说乐天的不是，然后骑在院子南面的水井之上对乐天说：你今天要是再不答应娶杨氏，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乐天没有想到母亲竟会这样。他知道母亲是个性情刚烈的女人，做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如果她真的跳下去，那自己不但是大逆不道，而且是大不道大不孝了，将被十指所指十目所视，终生背负着愧疚，还有------在这突然的变故面前，他没有退路，一步也没有，只得含泪答应母亲。

迎娶杨氏的这天，是乐天最痛苦的一天，所有的喜庆与欢乐都在他心里都化成了苦水。

这年他三十七岁；湘灵三十三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白陈氏去世后，乐天到符离丁忧，又见到了湘灵。那一刻，湘灵正对着铜镜在窗前梳妆。这个痴心的女子，是看见乐天回来，在为悦己者容呢。乐天问湘灵：你好吗？湘灵点了点头。看见湘灵眼角有了鱼尾纹，头上也有了几缕白发，乐天心里非常难过，他对湘灵说：灵，别等我了，找个人嫁了吧！

湘灵像是看着三条腿的怪物一样看着他，良久，才坚定地说：不，你不成家，我就不嫁人。

那我要是成家了呢？乐天试探地说。

你成家了我也不嫁，我的心已经随了你了。

听了湘灵的话，乐天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但又不好说出真相，他不忍心用那无情的事实再去刺痛她本已损伤的心，只能把该说的话咽回去，留待他人去传。

乐天回到长安日日伴着杨氏，可杨氏却像他身上的衣服似的，一刻也未能进入他的内心。他的心里只有湘灵，满满的都是湘灵。湘灵对他来说：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时朝云无觅处。

为了排解内心的忧伤与痛苦，他把精力全部用在了谏言国事与写诗方面。这一时期他写了很多作品，大都是抒发对湘灵的思念之情，一些诗写好后他意犹未尽，就拿着诗稿给邻居的老妪读，毗邻的老妪田王氏和周刘氏都喜欢他的诗，也喜欢听他读。后来村里又来了一个常李氏，也喜欢他的诗。常李氏满脸都是老人斑，头发已经全白，像雪一样的纯净。她听他读诗的时候很安静，很专注，虽然寡言鲜语，却能语出惊人，往往能指出诗中表达不到位的一个字或一句话。《长恨歌》写完后，最后一句原是：海枯石烂会有时，相思绵绵无尽期。乐天觉得这句诗缺乏一种力度，但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句子。他来给老妪们读，大家都说写得好，写得好。只有常李氏不语。乐天问常李氏，最后一句咋样？常李氏摇了摇头，竟咬着牙说出了一个“恨”字。一语提醒梦中人，乐天立即把后两句改为：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一改，就把内心的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诗的分量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这天晚上，风雨交加，乐天辗转反侧，触景生情，更加思念湘灵，就写了一首《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这首诗去找老妪们，先去了常李氏家，门落锁了。田王氏告诉他：常李氏生了绝症，回老家去了。她走时留下一枚铜镜，让我交给你。铜镜？乐天一惊，觉得奇怪，接过去一看，只见铜镜背面有两条盘龙，上面刻着八个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来是他送给湘灵的那枚双盘龙铜镜。他这才恍然大悟：那个自称常李氏的老妪，竟然是他的心上人湘灵。

原来，常李氏脸上的老人斑和满头的白发都是伪装的。

冷风刺骨，秋雨淅沥。乐天倚杖伫立，向着湘灵离去的方向，向着符离，喟然长叹，老泪纵横，忽然一阵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226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