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浩先生
(2010-03-19 10:5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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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应某刊物写的约稿,已经发表。)
初次见到李先生,是1994年的春天,沈培老师引着我去四教的古文字研究室,进行研究生复试。在门口碰见李先生,他推着一辆破自行车,满脸堆欢,甚至有点紧张地跟我握手。我颇为尴尬,如果够幸运的话,我马上就是他的研究生了,有必要这么客气么?当时的感觉,就象史迁评价李广那样,“恂恂如鄙人,口不能言辞”,“恂恂”这个形容词是紧张拘束的意思,读过《史记·李将军列传》的人都会知道,李广其人是不擅长拉关系的,是以终身不得封侯。李先生和他同姓,是不是一千年前即是一家,继承了乃远祖的习性呢?后来我知道李先生的性格就是如此,至今每次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先不停地说“你好你好你好”,没有一点老师“应有”的架子。当我明白李先生在古文字学、古文献学方面的深厚造诣之后,觉得尤为难得。要知道现在有些教授,貌似成果丰厚,其实不值一钱,在学生面前却喜欢装神弄鬼,和李先生相比,宁不愧煞。
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复试中李先生提问:“你在试卷里提到的一本甲骨文书籍我没有看过。我还担心是台湾出版的,特意去问裘先生,他和外面交往比较广。但是他好像也不知道,你在哪里看到的?”他的语气竟是求教性的。这让我感到很可怕,天,每年出版社相关书不知道要出多少,你怎么就担保自己都看过。那时我的确相当佩服了,我想,虽然他貌不惊人,实在是罕有的广博。
后来跟师兄谈到李先生,我从容言道:“有人说,李先生面貌有点象乡下农民呢。”师兄却一脸严肃地说:“那不一定,他的学问可真是没几个人比得上的。”这回答似乎有点驴唇不对马嘴,我引述的是人家对李先生外貌的评价,他回答的却是学问。然而我后来逐渐知道,一个人的内涵完全可以让别人忽视他的外貌。这就如九方皋相马吧,他只看到了马的内在品质,至于马的颜色,是黑是黄,有什么关系?我这个比喻可能比较不伦,但是,那“牝黄牡骊”的成语这会才真正理解了。
古文字学比较难以入门,起初我并不知道当今学者们的水平高下,曾问师兄,李先生和当时另外一位专家相比谁厉害。师兄笑笑说,他固然也不错,但跟李先生比,还是差得远的。我有点不相信,因为那位专家在中华书局出过几本大部头著作,在我眼中,能在中华书局出书,那是牛逼得不得了的。还要问下去,只得到这样一句回答:“你以后会知道的。”的确,等我研究生读了两年,才发现李先生文章的境界和层次确实超过一些学者许多,在他面前,我的感觉,虽不能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但也“其庶几乎”罢。
李先生平时课堂上讲专业很枯燥,然私谈时却表现出是个心灵极其丰富的人。他也喜爱诗词、书法、绘画,曾经一度对佛学感兴趣,想钻研佛学,后来有人告诉他,真正的佛学在寺庙内,是心传,大学里学不到的,只好作罢。虽然如此,他却告诫我:“我知道你喜欢书法。但是我劝你现在不要花时间玩那个,否则专业难以专精。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的。”他自己的志愿是,到了六十岁,马上退休,天天写字画画,优游偃仰,以遣余生。他是湖北沙市人,那是长江边上著名的一个镇,也是很富裕的鱼米之乡。旧时代不少富商大贾都停驻那里,张大千也曾去游历过。他谈起早年有个地主,家里有成箱的古画,可是文革时被迫自己烧掉了。“我曾经帮他做过一点事”,李先生说,“他要报答我,说我这里的字画要什么你拿走什么。我很喜欢那些画,可是看来都很值钱,我没好意思要。可惜后来全毁掉了。”我应声道:“倘若你当初挑走几幅好的,也强似全部毁掉啊。”
他笑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羞涩而腼腆,这样的词也许用在一个五十多岁的学者身上不合适,但是我找不出更好的词了。反正如果不是他的东西,而又很贵重,人送给他,他也不好意思要的。这不是装腔作势,这是他的本性。
而我见过多少满嘴仁义道德的所谓伟丈夫,在蝇角微利面前,马上撕去伪装,显出他们龌龊小人的真面目。所以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我是不信的,因为我没法理解,在相同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发展出不同的本性。
从他那里,我得到了不少关于书画的见闻。他曾经告诉我,文革前清人和近代的画家,他们的作品都是不值钱的,十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幅。当时他在沙市,看到报纸上广告,北京的琉璃厂卖齐白石等人的书画,都很便宜,还可以邮购,这在现在看来实在不可思议。他还不理解,为什么如今明清人的作品反而不如当代的书画卖得好,在他看来,当代画家大部分笔墨功夫都远不及古人。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大概这就是商品社会炒作的功效。
提起书画,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他说当年沙市流传的名家书画很多,曾经有个人卖八大山人的真迹,只要三十块钱,他很想买,但当时只是个工人,工资每个月也就三十来块,买了画,一家老小就得举债度日了,所以终于没有买。我开玩笑说,要是当时买了,现在卖出去,怎么也得成个小富翁罢。他笑说自己没有发财的命,当年收藏过一副张大千的名作,可是八十年代时卖掉了,换了一千多块钱,只为了买个冰箱。他指着师母说:“就是她天天吵着说,没有冰箱,菜留不过夜。我被她烦不过,只好卖掉了。”师母在旁边辩解:“确实菜会馊嘛,谁知道以后的事!”我忍俊不禁,觉得这对夫妻真的很好玩。
向李先生请教学问,总会惊讶他记忆力的强大,各种古文字字形和传世文献,他都记得相当之牢,这从他的文章中也可以体现出来,往往一个看上去没有什么值得谈的题目,他可以引经据典,深入挖掘出一般学者想像不出的内涵,显然文献的纯熟是有很大原因的。除此之外则不然了,每次去见他,他都会跟我谈些社会上的不公平事件,有些是他从亲友那里听来的,有趣的是,他讲的那些例子,虽然很典型,但大部分我都听过N遍了,他自己却不知道,依旧讲得津津有味,总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讲。我也不好打断他,只好硬着头皮不断地温习,心中却不由得惊讶,除了学问之外,他的记忆力怎么会这么差。
还有一个最强悍的特点是,李先生迄今为止都只说自己家乡沙市的方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听到他说话,简直晕了。北大还有这样顽固的老师,竟然说乡下话。他开《说文解字》课,内容本就深奥,而他一口方言更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很多外校进修老师听了一两次,都吓得再也不去了。幸好他的方言属于官话系统,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没有什么障碍,要是属于吴赣粤方言,那恐怕就得像章太炎讲课那样,专门找几个学生当翻译才行。我曾经从容问他,为什么不说普通话,应该没那么难学的,证据就是师母和他同乡,说的就是普通话。他笑说,就是学不会。我窃以为他就是顽固,故意不肯学。大概觉得方言说了几十年,到北京突然说普通话,也很有点羞涩罢。
可能因为我和他性格比较相似,他曾经告诫我:“你这种性格,只能把学问做到一流,否则吃不开。有些人学问不好,但是很会拉关系,照样成了名学者,你没那本事。”这大概是他的切身心得。由于自小家贫,他初中才念了一年就去拖板车了,完全靠自己自学,写出了几篇很不错的论文,才得到前辈著名学者的赏识,从而来到北大教书。一口方言,自然也不可能做到巧言令色;性格羞涩,自然不会主动去攀识人。他讲的课,虽然内容精彩,却波澜不惊。我听过他两次《说文解字》,连每次穿插的笑话都是位置固定,丝毫不走样的,也可见他的局促。然而圈内的学者,说起他来,无不交口称赞,就因为他学问做到了一流,别人不得不服。古人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他这种。他对我的性格也是看得很准的,可惜我由于天性疏懒,加上迫于生计,心有旁骛,辜负了他的教诲,希望以后能把更多的时间转移到学问上来,希望在他眼里不会特别显得顽劣!
去年,李先生终于退休了,由于某些原因,他坚拒了学校的返聘,说是终于可以闲下来整理自己以前的文章。我记得师兄以前经常说:“李先生抽屉里,文章很多,有的放了十几年,都不肯发,太追求完美了。”满脸是好奇而艳羡,似乎在憧憬一个未曾发掘的宝藏。这也确实,他到现在为止,才出了一本论文自选集,实在和他的学问不相称,衷心希望他能把文稿全部整理出来,让我们一睹为快。因为,对我们搞这行的来说,读一篇好论文,就像读一本好的侦探小说,层出不穷的证据推出最后的结论,让人恍然大悟,连呼过瘾。人总是对未知世界感兴趣的,侦探小说就满足了人类的这一需求。其实对于学者来说,不必那么麻烦,看一篇好的论文,也是有同样效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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