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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重读<海的解释>:一个场外发言》 崔国斌

(2013-03-31 14:08:36)
标签:

《海的解释》

崔国斌

沈天鸿

中国诗歌流派网

重读经典

分类: 文学评论

转载自“当代汉诗观止”http://www.newchinesepoetry.com/ShowPost.asp?ThreadID=16700

 

重读《海的解释》:一个场外发言

 

           崔国斌

 

沈天鸿先生于2002年写下的《海的解释》一诗如下:

 

许多人看见风景,而我

看见海

 

它与我想象的

不完全一样,它不适合做梦

也不适合弹奏

它呼啸着退去又复来

 

没有人饮用海水——

它里面有盐,气味像血

但滋味是苦的

 

它自说自话

就像它哪儿也不去

它只说给自己听,仿佛

自身就是目的

 

没有谁能把自己加入进去

成为海的必需元素

那些正在游泳的人

也仅仅是泡在海里

 

相对于海

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

这就是我们

饥馑与渴望的原因

 

很少人懂得这一点

我幸运地是其中之一

 

海没有赝品。

 

韩庆成先生在“中国诗歌流派网”上征集“沈天鸿《海的解释》的评论”,面对他主持的“重读经典”这个栏目,我徘徊了很久——不是踟蹰,而是因为正好读到贾正勇的《文学史秩序·经典·权力》一文,并一度琢磨起韦勒克的那句话:“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研究的地方就在于它需要处理的不是文献,而是不朽的作品。”正因为如此,让我不敢对《海的解释》轻意评说,而又(实际上是“并且因此”)觉得适合于把自己放在场外作个发言。(事实上,当我写下这篇文章时,征集活动已经告一段落,我的发言只能是场外。)

文学史表明,作品文本能够被保存下来并且成为经典,正是取决于一个不变的文本与不同的解读和不断变化着的评论之间的互动。沈天鸿先生一直坚持理论思考与诗歌创作并行,由于创作实践让他的理论远离空谈,并且由于理论的创建让他在诗歌创作上一贯保持着固有的定力和自身的沉静。从“中国诗歌流派网”征集到的评论看,对《海的解释》的多重性、多样性的解读(见《诗歌周刊》第45期,http://zgsglp.com/sgzk/3160/45/cover.html),不仅源于解读角度的不同,也源于不同的阅读感受,无论是对理趣意蕴的挖掘还是对传统哲学的钩思,无论是对存在的拷问还是对本文的解析,无论是对理论(反抒情或思考)与文本的互释还是对象征意义的揭示,等等,无不出于个人对于《海的解释》的“思的必然性”(海德格尔语)。但我感到,这些解读并无那种为所欲为的任意性,而是表现出了对诗歌的尊重和解释经典的种种能力。尤其是,韩庆成先生用五段话写下的《解释〈海的解释〉》,总体上有两点让我很受启发:一是他对容易与字面意义(海)相混淆的象征意义和意象(经过解释的海),通过进入本文的导析,回答了为什么有《海的解释》以及怎样的解释和为什么要对《海的解释》加以解释;二是在解释经典时对出自谁之手的那个人有所了解,尽管在一些人那里被认为是不必要的,但既然已经是了解的,就不可避免地对本文的理解有一种“帮助”作用(当然不排除也有遮蔽的一面),进而可以更好地把握本文的象征意义。

对经典的解释,难度在于解读的有效性。解读经典的有效性之所以有难度,难就难在进入本文和怎样去解读,如果仅从认同上解读外在的统一性,实际上就是抛弃文本的解读。当然,也不意味着只有一种解读,相反,解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可或缺。但不论怎样的解读,都需要考虑,什么样的情形,解读是无效的或者说有效性是值得怀疑的?这是解读《海的解释》的起点问题。那么,解读《海的解释》,有效性当如何把握?

1、喜爱并怀疑——带着敬意而不能只是出于敬意来阅读。因为经典文本总是带着已有的解读和评价而来,怀疑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阅读本身的要求,即:是否能够通过阅读,建立起个人与作品的联系。这样,对经典的敬意就不能代替如此一问:真的喜欢吗?诚然个人喜欢与否不是判断经典的标准,但要成为“我”的经典则是标准,而即使真的喜欢,如果是那种并未真正进入本文,因而不得要领的赞叹,则解读的有效性也是可疑的。同样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怀疑?因为只有经过怀疑,才是达到真正的喜欢。

这一点的实质在于,“读诗的最佳方法,是把它当诗来读。”(王敖:《读诗的艺术·序》)这一概括得近乎空泛的读诗指南,表明了一首诗对它的读者是有要求的。同时,如果缺乏耐心或精神不集中,则是不认真的阅读或浅阅读;如果缺乏阅读能力(尤其是方法)、缺少人生的经验,则会造成理解的困难而徘徊在文本之外。而如果是出于某种目的的需要,则强制阅读下的个人必要性和具体解读可另当别论;至于“反判”的解读,也不一定是坏事,其实在试图否定之前,已经前置性地表明了对作品的经典认可。

2、避免机械反映论。韩庆成认为,“《海的解释》一诗,可以说是这个概念(反抒情或冷抒情,哲学式思考)在诗歌创作实践上的集大成之作”。这个观点对于解读《海的解释》是有益的,但是,如果只作一种单一的理论与文本的互释,就是一种机械反映论。而一旦用机械反映论来解读作品文本,也就是仅就冷抒情、思考的特点进行理论与文本的两端式解读,同样可以把其他人一首很差的诗解释成经典。文本拥有最后的发言权。这种机械反映论的另一个害处是,无视诗人创作诗歌的内在变化和不同诗歌文本构成的博大精深,“硬”把诗人的所有诗歌都变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范式”,则无异于认定诗人无效的写作。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从他人对诗歌文本作出的解读基础上进行解读,却只是人云亦云,只能算作一种“冒充”。当然,不是反对人云亦云,对经典文本存在人云亦云的情况,也是一种“所见略同”。关键在于,仅从外在的统一性上解读,只能是“门外汉”。发言权不能只是发出一声“就是好”,它本身理应是能够产生说服力的回答。因而发言权始终建立在对文本的深度解读基础上,关键是,要抓住文本的内在矛盾及矛盾的运动过程,而不是进行单向度的解读或那种生硬联系现实指出“表现了什么”等等那样简单。

3、“适可”的表达。想象和思考,伴随着解读的心理活动过程。作何想象和思考是一回事,把自己的想象和思考表达出来又是一回事。从解释上看,往往“进一步”就落入了哲学的陷阱,而“退一步”又将浮于文本的浅层。有效的解读,不是想到什么就表达什么,而是要达到一种“适可”的平衡状态。另一个问题是,“重读”与第一次读不同吗?或,“重读”是不是相对已经读过而言?当然是,但它真正意思是:反复读。

既然诗歌是以诗歌的语言作用于读者的想象和经验,那么每一次阅读就会伴随着经验的增加和变化,而带来不同的领悟和新的感悟,即:意外。因此,“适可”不是任意性,但确有模棱两可的特点,故而“适可”的前提在于能否清醒地把握《海的解释》的立体性,并保持清醒的文本意识。与立体性相对的是平面化,与文本相关涉的是阅读的人,在这方面,诗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的局限性就是它的特殊性,它的特殊性也是它的局限性——直接地说,作为诗歌,它是以诗歌的语言作用于读者的想象和经验,激起思或回忆,而非直接作用于视觉、听觉。唯有如此,才能通向进入诗歌的结构和象征空间。

4、经典意味着相比较而言。阅读的可贵之处在于发现差异性。我的老师吴建华曾经告诉我,阅读要学会“发微探幽”,可以借助那些大家的书信、手记之类的东西,这也有助于真正的阅读。读《海的解释》,不能不关注沈天鸿先生自己在《朦胧诗之后的中国新诗》一文中的谈论:“整首诗写海,实际上全部都是隐喻因而充满暗示,指向人类和人类的存在与生存。也就是说,这首诗在运用局部象征的同时,构成了一个总体象征。隐喻、象征都依靠意象(主意象是海)来构成,因此理性是完全以诗的方式来表达的,所以诗意主要是暗示出来的,即在诗的表层之后——同时拥有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诗从而是立体的。也因此,它的意义是形而上的,具有无穷弥漫的特征。不能完全直接认出。”不错,这是针对《海的解释》而言的,但这个谈论的语境是:朦胧诗之后的中国新诗。

再如,“《海的解释》一诗,可以说是这个概念(反抒情或冷抒情,哲学式思考)在诗歌创作实践上的集大成之作”,这里的“集大成之作”的提法,是相对于诗人的诗歌作品而言的。又如,苍耳先生的《在即将崩溃的悬崖上保持危险的平衡——沈天鸿与现代汉诗艺术》,同样也是一个相对于当下诗坛的的境况而作出的评说。

反观现代诗的运动,总是前进与倒退相伴的,尽管这种倒退在一定意义带有反判性质和突破的地方,有些方面是有价值的,而且这种倒退也是一种在时间之轴上“向前”的倒退,但这种前进姿态的倒退具有的迷惑性,又为危害诗歌的前进埋下了危机。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我看到《诗神》上有一篇勒内·夏尔的短论,就有“诗人不能长久地在语言的恒温层中逗留”的告诫,但走出语言的恒温层,又导致“近视”般(表层化)的客观书写,“狂欢”式(游戏化)的时间拼贴以及“取巧”(非技巧)的自动写作等等。对于诗歌,无论是写还是读,从来都强调认“真”,于今仍不能不警惕。

经典诗歌文本,就是一个接受“挑选”并经得起“检验”的文本。

到这里,就回到了在解读之前搁置的问题:你参与的这次“挑选”和“检验”可靠吗?你此时的任务就是说出这种可靠性并使之成为有效的阐述。

就解读《海的解释》而言,首先有必要重复一下:“读诗的最佳方法,是把它当诗来读。”但诗是什么?准确地说,现代诗是什么?不清楚这一点,显然无法把它“当”诗来读。关键在于如何打开《海的解释》这个文本之门并进入本文。

——这就是,主体与客体的相遇,同时也是心灵与自然的相遇,而诗歌的象征就在于这二者的相遇,更重要的是后一种相遇。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就不能理解进而认同沈天鸿先生自己对《海的解释》的那段谈论。当然,对诗歌的阅读,确实有个“第一感觉”问题。和很多人一样,《海的解释》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冷抒情或思考,亦即诗人个人的那种主体与客体的相遇的方式,经由心灵与自然的相遇呈现出来。这在他《泥土》等诸多名诗里均得以充分体现。例如,沈天鸿先生写于1985年的《秦始皇兵马俑·那匹马》:

 

那匹马作出奔驰的样式

那匹马不动

不动地驰过汉唐宋元

驰过空洞沉寂的风

举起的那条前腿已经断了

但没有血

那匹马静默

那匹马不诅咒

声音对它又有何用?

 

已经很久了

那匹马就这样立在三条腿上

作出奔驰的样式

与自己为难

和人们作对

那匹马不动

 

我之所以引用这首诗,意在表明,在沈天鸿先生的诗歌中要想“挑”出好诗,可以带有相当大的随机性或随意性。(像沈天鸿这样的高手,在写作质量上确实有一种“始终如一”的高水平的稳定。)同时,《秦始皇兵马俑·那匹马》等诗篇与《海的解释》体现了沈天鸿诗风的坚守和语言、技巧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当我们解读《海的解释》时,面对的提问是:何以认定《海的解释》是沈天鸿先生“反抒情或冷抒情,哲学式思考”在诗歌创作实践上的“集大成之作”?又何以认定《海的解释》是中国现代诗的经典之作?不同的解读实际上都是对这些提问的回答,当然我的“权威性”显然不够,我只是提供我的解读。

如同读《泥土》、《秦始皇兵马俑·那匹马》等篇什那样,也如同我第一次读《海的解释》那样,我对《海的解释》的“第一感觉”中包含着两个主要的方面:

1、诗中并没有激动人心的描绘,也没有大而无当的意义附加,用沈天鸿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通过无动于衷达到激动,不加解释得到解释”,“以疏远冷漠显示关怀,平静呈现求得深沉”(《沈天鸿抒情诗选·后记》)。显然,无动于衷、不加解释、疏远冷漠、平静呈现并不意味着诗的“中立”态度或诗人的故意而为,而是诗人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现代诗的方式,是诗人对达到激动、得到解释、显示关怀、求得深沉的必要“缺位”。

2、另一方面,就是风景(海)一进入他的视野,顿时就改了面目,正如韩庆成先生写道:“整体上说,这是一首非常独到的诗,独到之处在于把如此司空见惯的题材写得如此面目全非,这种独到性既体现在思考上,也体现在形式上”。我认为,这互为一体之“变”的关键是,他写的海确实是眼前的海,正如他写的马确实是眼前的那匹,但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海、另一种马。于是,让人不禁要问:究竟是哪一种?

正是这一问,问出了象征并让它活动起来。

从实际情况看,文本的象征意义,是写作与阅读通过本文发生的。那么,就阅读《海的解释》而言,象征是如何获得的?概括地说,就是当感官在面对海这个意象时,意识已经进入该意象所暗示的整体性之中,并在这整体性之中的密切联系之间游走了。(不过,要说明的是,阅读《海的解释》只是我对诗歌的一次领略而不可能穷尽,而阅读势必会产生知觉与感觉混杂在一起的种种领悟。这是知觉与感觉本身,是发生的事实。)

(一)《海的解释》——如果孤立地看这个题目,它一点激情也没有,甚至像一个说明文或论说文的题目,但这已经切入了冷抒情或思考的总体把握,已经是疏远冷漠的开始。某些时候,诗歌的题目可能并不重要,有些诗虽有题目却无异于无题诗,但这首诗的题目不一样。其一,为什么是《海的解释》而不是《海》?其二,题目里是否隐含着一个介词,可以“还原”成《对海的解释》?其三,既然是《海的解释》,是不是海的自述?不过这些并不是疑问,而是来自题目本身的带有问号的陈述。

古今中外,写海的诗篇可谓丰富,自不必说,从这首诗的题目透露的信息看,至少有基于这样两层的考虑,一是从本质上来说,存在是奇特的,它不给答案;二是在诗歌创作中所作的哲学思考,无法不考虑存在的事物与这种存在的区别。作为对应的延伸,在哲学上,存在与存在者是不能全部划等号的,但在诗歌中,存在者却可以在非人格化的存在中呈现出来,并通过象征获得准人格化。人类生活的世界,如果可以认为是被给予的,则一部分是熟悉的、一部分是不知不觉的,但即使是熟悉的,也不见得就“知道”得很多。《海的解释》给我们带来“惊讶”,就包含在存在的启示之中,并且是这个启示本身。总体象征的构成,则笼罩整个文本,给我们以暗示和隐喻,召唤着我们去“认出”。

如果说《秦始皇兵马俑·那匹马》更多地带有白描的特点,呈现的是存在者“必须如此”,那么《海的解释》则是对存在的诘问(《秦始皇兵马俑·那匹马》其实也暗含着诘问),它呈现的是对“摆脱幻象”(风景)的召唤,以解除被世界给予的作为瞬间的“喜悦”(看风景),从浮于存在的“忘我”(看风景的人)、“唯我”(拒绝海水的人)进入存在之境。

因此,《海的解释》隐含着预先承认的东西——

(二)这首诗的开头便引出比较,一是我与许多人的比较,二是我与自己的比较。

 

许多人看见风景,而我

看见海

 

一个“而”字构成的转折语气,起到一种分开的作用。这分开,表面上是把我与许多人分开,内在是把风景与海分开。所以,这个“而”字虽然加重了语气,但并不显得诗人有“狂妄”的意思;同时,在第二个比较中,“我”也与自己有所分开。对存在者的分开,无疑是对存在者指认存在的分开。把海看成风景,是通常性的,是从欣赏的角度获得眼睛上的愉悦和身心的愉悦,这是表层的;而把海看成海就触及了存在,也只有把海看成海才能触及存在,这是深层的。需要注意的是,在把海当作风景的这个生活化的浅表之下,是一种沉浸在愉悦中的“忘我”,是对存在的游离,是无意识地或理所当然的对于存在的摆脱。

这第一个比较,它设置了对这种分开的巨大暗示。第二个比较是这样的:

 

它与我想象的

不完全一样,它不适合做梦

也不适合弹奏

它呼啸着退去又复来

 

上面提到“与自己有所分开”,根据是“它与我想象的/不完全一样”,即“不完全”。可以认为,这里的“我”是一个先重叠在一起、然后相互离开的“我”,意味着在“看见”的那一刻开始的变化和发生的区分。或者说,持有想象的那个“我”与“看见海”的那个我,在“看见”之后,仍有相互认同的一面:可能的理解是,持有想象的那个“我”事先就“准备”不把海当风景来看,而“看见海”的那个“我”就是不把海当风景看的那个“我”。所以,“我”是不同时间中的“我”,是同一人,但在对存在的认知上是不同的。

那么,持有想象的那个“我”并不属于“许多人”的范畴,而是先在于“看见海”的那个“我”;“看见海”的那个“我”则是从持有想象的那个“我”发生变化而来并进而产生了区分。所以,同一个“我”,从“想象”到“看见”,形成了一种出走和超越。这种“我”与自身的关系,传达出的正是隐喻的意义。一个合理的设想是,看见海的那个“我”的出走和超越不是独自上路,而是带着事先想象的那个“我”一道上路的。我与自己的比较就是这样进行着。需要进一步探究的是:“不完全一样”是“想象”与“看见”在结果上的不同,这个不同,就是没有想到“它不适合做梦/也不适合弹奏”。紧接着,“它呼啸着退去又复来”,与上句之间形成了断裂,这个断裂推出了这样两种关系:想象与实存的不同,也就是对想象的否定;同时,在没有想到“看见”的海“呼啸着退去又复来”前面,隐含着一个“因为”,可以看作一种内在的解释行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呼啸着退去又复来”的海,当然“不适合做梦/也不适合弹奏”,中国古典的哲学意蕴与现代性的象征在这个断裂及其上下切换中表现出一种诘问的本质。但这是诗的表达,必须也能够超越这种诘问。

在第一个比较中,“许多”意味着,少数的或个别的不同性,而非例外。因为对于第二个比较中的那个事先想象的“我”与“许多人”,都可以从讲述关系的角度,用“他”来与阅读的“你”对话;也可以从对话关系上,用“你”来起到直接唤醒、唤起的效应。这是诗歌内在声音。如此一来,比较就并非真的比较,而是在与事先想象的那个“我”一道出走和超越的同时,也一道把“他”(许多人)一同引向对存在的关注甚至领向存在。

在“它与我想象的”这句诗中,“它”承接上句,指称“海”,是一个“人以外”的第三人称。联系下面的“它自说自话”等句再来看这个“它”,表明诗人在赋予海以人格化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非人格化的呈现,从而避免了拟人化的“假”;并且,诗人在诗中用“它”指称,而不用他/她,又显示出“平静呈现”的风格,作为意象、象征,也需要回避他/她这一形象化的表达。从深层结构上,想象就在“看见”海的那一刻停止,让位于“见”。

这样,诗歌构成了“我”与“他”(许多人)、它(海)以及事先想象的“我”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关系由“同类”(人)以及同类的差异性构成。但“它”(海)是自在的,只能围绕;而围绕的中心不是风景,是它(海)。围绕“它”(海)的人,在围绕上没有半径,但有一种各自的距离,即使“那些正在游泳的人/也仅仅是泡在海里”,这个“泡”就表明那些正在游泳的人并没有真正进入海,只是时间的短暂性,因而也是一种距离。

距离由无知的方式产生,也产生于拒绝;但距离并不妨碍“看见”。

(三)接下来的四节是:

 

没有人饮用海水——

它里面有盐,气味像血

但滋味是苦的

 

它自说自话

就像它哪儿也不去

它只说给自己听,仿佛

自身就是目的

 

没有谁能把自己加入进去

成为海的必需元素

那些正在游泳的人

也仅仅是泡在海里

 

相对于海

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

这就是我们

饥馑与渴望的原因

 

“没有”(没有人、没有谁):一种绝对的口吻,一种否定的语气,一个确凿的判断。这是诗歌的“权力”,也符合诗人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员所具有的普遍性的拒绝。这拒绝是对于水——海水,而持有的态度。“没有”也表明,这是所有人的态度。

对于海水,人为什么拒绝?因为有着生命意识的人类,在不停地靠拒绝来攫取生存;而且人类有着自己喜欢的味道,并在不断地拒绝着可“怕”的味道。在拒绝之前,是一种预感。预感的依据在事实中,也在猜测中,是事实引起了猜测和对猜测的确信。预感是始终存在的,当预感升起之时,海“呼啸着退去又复来”也同时浮现出来。预感总是与形象和事实相联系,也与声音相联系,这声音是一种唤醒、劝说。“呼啸着”也是一种声音,始终在传来的状态。预感的声音和海的声音,是联系一起的,共同形成了一种连续性。

但连续性的重复特征容易造成“充耳不闻”,正如对常见的东西容易“视而不见”。

“没有人饮用海水”之后用一个破折号,意即:众所周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说而且仅仅说:“它里面有盐,气味像血/但滋味是苦的”?因为像血的气味、苦的滋味作为嗅觉、味觉,是根源于盐。“它里面有盐”,本不应该成为人拒绝饮用海水的原因,但人的拒绝依据的是自己的经验(当然不能饮用);又,尽管盐是对人类生存最重要的物质之一,代表着人类生存的深度和厚度,但在现实生活中,盐是被当作调味料来使用的。这是对后面“相对于海/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的一个伏笔。这里,“没有人饮用海水”及其破折号之后的两句,写的都是“实话”,但听上去,已经隐约传递出人类生存的思考。

不仅如此,这个破折号还起到跳过后面两句“解释”、拉近“它自说自话/……”这一节的作用。“它自说自话/就像它哪儿也不去/它只说给自己听,仿佛/自身就是目的”,这是独到、深刻、新颖的表达。这四句密不透风,不可拆解,诗人把海显示在近处,但又把它保存在远方。这也不是对一般人讲的,因为这里道出的不是归属,而是归属关系的自在和坚定性。这四句与全诗的每一个局部都产生互应的回声,也是象征意味陡然升起之处。

——这就是“呼啸着退去又复来”的海,它就是自己的远方;“它哪儿也不去”,才是自己给自己的位置;“它自说自话”并“只说给自己听”,才是心胸决定的广阔、胸怀决定的傲然。而这一切的自信、自尊等归结为“自身”:“仿佛/自身就是目的”。同时,这当然就是沈天鸿先生心中的海。语言的存在相对于客观的存在,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沈天鸿先生自己无论是在诗歌理论建立、诗歌创作上,还是在做人、做事上,都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定力,他有一种无形的人格的力量。这是必然想到的联系,腹有气象才能出此手笔。

“没有谁能把自己加入进去/成为海的必需元素/那些正在游泳的人/也仅仅是泡在海里”,接下去是,“相对于海/……”。这里的“相对于”是对上一节的切换。整首诗确实散发出强大的弥漫性:暗示无处不在,关联也无处不在。原本,人只是想通过游泳享受海边冲浪,决不愿意葬身其中,但诗人却说,“没有谁能把自己加入进去”,这个“能”与“成为海的必需元素”形成了一种搭配,透露出人不是海必需的,也无法成为海必需的。这是“它自说自话/……”那一节的分裂循环,抵制了日常生活中的实存。这时,“唯我”(为生存而拒绝)的人与“自我”的海就产生了矛盾,并且具有各自的拒绝和相互拒绝;也是在这时,人“相对于海”中的那海已经与作为风景的那海,成为矛盾的统一体。

在此之际,我们便再一次回到“而我看见海”:一个相对于人的“海”——

(四)“……/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这就是我们/饥馑与渴望的原因”。饥馑这个词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但在本诗中,我宁愿认为这个词真正所在的地方是《尔雅·释天》:“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因为,这个词具有《释天》、《释地》的情结。但显然,饥馑这个词又超出了它的近义词“饥饿”的涵义,表达出一种生存的“荒”。而由一个“和”字并列起来的渴望这个词中的“渴”,表达出一种对期望的迫切。所以,人相对于海,又可以理解为一个比较,但这个比较不是从不同和差异性的角度来说的,而是呈现一种生存的观照。这样,饥馑者必然也是渴望者,但渴望不仅仅包含饥馑,还包含更多的类似的东西。

饥馑者的饥馑在于:没有察见这种饥馑,没有预见到可能到来的东西;渴望者的渴望,不是源于察见或预见,而是在可能到来的东西到来之际油然而生的心愿。这可能到来的东西,包含在“荒”这个字里,是人所拒绝的东西,这拒绝本身包就含着索取。这时,如果我们不把饥馑与“吃”直接联系起来,不把渴望与“吃”混为一谈,就会发现,渴望竟是一种没有目标的饥饿和迫切的“渴”。而在可能到来的东西到来之际(荒),由于“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渴望也意味着位置上的“逃离”(逃荒),并逃离自身。这就更加让人想到“自身就是目的”的海和“里面有盐”的海,以及“呼啸着退去又复来”的海,而非被当作风景还可以游泳的海。于是“饥馑与渴望的原因”,在阅读的联想中与诗人的判断叠加到一起,达成了一种认同和“悔”意:“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这“悔”意就是渴望的背景音,加剧了心愿(渴望)的复杂,也加强了对“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的审视和反思。

海可以直接给人以喜悦,但却不能直接给人以启示这个东西。“一个人什么也不保存”,透露出一种绝对和确凿的语气,它暗示着一种等待升起的明亮:世界给予人的不是可供逃离的广度,而是劝——回到自身,达到一种生存的深度和厚度。

 

很少人懂得这一点

我幸运地是其中之一

 

看见海的那个“我”是一个怎样的“我”?

诗中的“没有”(没有人、没有谁)包括:所有人、一切人、任何人,“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在“这就是我们/饥馑与渴望的原因”中,“我”就包含在“我们”这个集体当中。而“很少人懂得这一点/我幸运地是其中之一”,“我”又从“我们”中站出来,同时“我”是“懂得这一点”的“很少人”的其中之一。需要关注的是“幸运”这个词,它表明“是其中之一”中的“是”的意思是“成为”,并以一个副词兼具了名词和形容词的特征。这个幸运不是外部降临的(偶然性),而是自身获取的(启示性)。

至此,“我”实现了出走和超越,并把懂得的“这一点”留给暗示;而“许多人”在每一次认出的暗示中,就是对“我”的引领作用的一次兑现。

——这是“我”/海与“许多人”/风景的深刻的悖论。

(五)但《海的解释》在完成之际并没有告终,它由结束语蕴含必定要回到的地方:

 

海没有赝品。

 

这个短促、有力的囊括一切的诗句,后面加一个句号,使这个句子具有截止的力量。这是对诘问的回答,我们所得到的并非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内在的开端。

——内在的开端像要求唤醒那样,要求有一个确凿的结束语。

赝品,本义指工艺精湛的仿真品,它的意思是:看起来很像。但“海没有赝品”是我头一次见到的说法,也是一次对经验的冲击。因为,赝品本身就意味着大的东西是无法仿制的,除了休闲性的诸如人工海岸、沙滩,以及为了达到广告效果而起“某某海”之类的名字之外,我从没有把海与赝品这个东西联系起来;而这句诗尽管说“没有”,但把海与赝品联系起来,让人感到这个诗句是奇特的。同时,这个诗句含有某种颠覆的意味。在这里,诗人对博大而深邃的海,用“没有”这个词一下子打消了仿制的念头。

当然,这是诗句本身的效果,它所传达的是与自身的关系:我们其实根本无法完全地认清一个客体,但我们无法用另一个客体来取代它,正如我们无法否认它就是它自身。正因为如此,对海的认识空间得到了、也必然会无限放大。

在准备结束这次“重读”时,我把读后的感受归结为以下几条。它不涉及抓住文本提供的矛盾这个关键来达到有效性解读,也不涉及冷抒情或思考这个理论,因为以上解读的过程就是这样进行的。这几条主要是围绕象征的小结:

1、作为现代象征的诗歌文本,显然不能走两个极端——枯燥的说教或故弄玄虚,至于那种词语游戏则是故弄玄虚变换的花样;否则,再有象征意义也是无效的文本。同样,如果离开了诗歌的现代文本这一限定谈《海的解释》,就会成为流于形式的操作,当然也就是无效的解读。核心的问题是,《海的解释》是否有枯燥的说教之感?没有,因为枯燥的说教就是干巴巴的说理,从技术上看,至少根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观念先行、思想先行,这固然也可能人为地产生所谓的象征,但超出之后却无法返回,也已经无法再达乎象征物本身,诗歌的循环便中断了。从《海的解释》看,诗的推进是在技巧的先导下,以相遇的方式获得形式和思考,呈现出拒绝停滞的超出与返回。另一方面,是说教的口吻,而这首诗里诗人的“知道”,凭的是通过“不加解释得到解释”(节制的表达、言外之意等),这与故弄玄虚及其花样翻新格格不入;并且,通过“平静呈现求得深沉”,这又与故作高深之嫌根本沾不上边。实际上,“故做”这个词与“故弄”这个词都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不被允许的。

2、象征的境界在于意象的“是”与“不是”同时、相互存在,换句话说,《海的解释》不是以“不是”来取代“是”,而是浑然一体的。在象征的另一个重要开端或者说奔向现代性开端的浪漫主义那里,如在风景诗中,风景和寓意是彼此融合为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的,而非将寓意作为一种可离析的观念附加于风景之上。更重要的是,这首诗依靠意象(海)来构成隐喻、象征,让整首诗充满暗示,拥有了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我想,离开诗歌的结构谈论诗歌便无法获得语言的回应,而离开整体性谈论象征便难得要领。所以,沈天鸿先生自己谈论《海的解释》的那段话,正是这首诗的意旨所在。

3、“指向人类和人类的存在与生存”,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海的解释》,也是诗歌乃至文学创作的一个带有终极性的指向。按照列维纳斯的说法,“存在者”已经和存在订立了契约;存在拒绝任何形式的特殊化。那么,在诗歌创作中,如果象征的精神意味发挥过了头,不仅有违于存在本身,还会导致象征体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进而势必会导致诗歌文本离开甚至丧失本源;同时,象征也会与本源(象征体)拉开过大的距离,因而无法生效,甚至会在落入空洞说教的圈套中丧失象征功能。正因为如此,在诗歌文本中必须关注“暗示”,它最简单的意思就是“不明说”,而又要给人以领会的契机。故而可见,这是一种有难度的平衡,但诗歌必须如《海的解释》这样保持这种有难度的平衡。从语言上,保持好这种平衡,必须让诗歌自述,而不是有一个人在那里提高嗓门讲话。

最后我想说,《海的解释》是沉默的,阅读就是一种聆听。

 

2013.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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