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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排树向我跑来,它们与我擦肩而过……那时,我一个人在林间小路上奔跑,暮色四合,与我同时奔跑着的那些树,也像在逃避着什么,它们疾步如飞,跑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这是孔银姣散文《那个黄昏的树向我跑来》开头的句子。我在这儿引用它,是想借用它来说明: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和诗歌,它们所要做到的,就是使一切,包括那些不能奔跑的也都奔跑起来,从而揭示与它们的相遇亦即“擦肩而过”所显示或者隐藏的意义。这种奔跑,其实就是让混乱奔跑起来,虽然混乱奔跑起来会更加混乱,但是却能让人发现它们的秩序———曾经放过鸭的我知道,要数清几千甚至上万只鸭子,不是让它们静止,而是要让它们都朝一个方向游动起来。文学写作也是如此。这一点做得如何,就是那作品艺术性、思想性和那作者功力的“如何”。反过来说,不能处理混乱不能让对象事物奔跑,自己也不迎着混乱奔跑,只能处理静止事物而自己也静止的作者,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
那么,孔银姣的散文“如何”?通读这本散文集中的散文,我觉得可以说,她后期的散文已经拥有相当可观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因为她在她的这些散文中基本做到了我上述的这些。《那个黄昏的树向我跑来》是典型的例子,《隐藏在黑夜中的猫》、《黑鸟》、《蝴蝶》、《驿站》、《瓜藤》、《我们的湖,我们的雨季》等等也基本是,她使过去发生的和现在时的人和事和物等等都混杂一起,以再次“发生”使它们获得同时性的生命,从而在各自的运动中向“我”呈现它们混乱地共处于被“我”看见的某一空间的景象、无序中的秩序和意味。值得注意的是,她加入到其中的甚至常常有其实从未存在过的物或者从未发生过的事,并且是那篇散文最重要的意象。例如《那个黄昏的树向我跑来》中的大火,《隐藏在黑夜中的猫》中的猫,《黑鸟》那只梦中出现的乌鸦。为什么会这样?最简单的回答是散文是心灵的艺术,也是创造的艺术,当现实或者真实存在之物之事对于那心灵不重要时,心灵就会创造自己的重要事物。遗憾的是,许多写散文的只知道记录生活,永远都不明白这些。
在散文中,混乱的秩序是什么秩序?孔银姣的这些散文表明,它是心灵的秩序,在写作那散文时遇到那些混乱事物时情感与思维流动的方向所形成亦即所给予的秩序。但最后决定这秩序的,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在相互奔跑中“与它们的相遇亦即‘擦肩而过’所显示或者隐藏的意义”。这也就是说,最终决定一篇散文的结构,决定一篇散文的成败的,是“与它们的相遇亦即‘擦肩而过’”时,能不能发现或者领悟到它们和这一时刻所显示或者隐藏的意义。一篇成功的散文,这成功达到何种高度,则在于发现或者领悟的深度如何———附带说明一下:我说的发现或领悟,都是对人乃至人类存在和生存的发现或领悟。
这种发现或者领悟,是对散文作者包括已经被称为“散文家”者的真正考验。这种能力来自于先天的敏锐(我不想使用会吓人的“天才”这个词),也来自于后天的文学的和思想的修养。两者缺一不可。
孔银姣的散文当然还没有炉火纯青,但她已经展示出她具有这种能力,因此,她能够在散文中处理混乱的事物,给它们以秩序和意味;即使是只有相对比较单一事物的篇章,也能因为发现和领悟,并且这发现和领悟不仅是关于个人的而且也是关于人类的,而超越那单一呈现出繁复。
但是,“揭示与它们的相遇亦即‘擦肩而过’所显示或者隐藏的意义”在散文中并不是揭示得越彻底越好,相反,这种揭示应该主要是“隐藏的揭示”,即暗示。这是散文的文学性质的要求与规定。因为只有暗示才能使散文产生意味。
“文学就是意味。”这是我的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反过来说,没有意味的,就是非文学。就散文而言,没有意味的散文至多只能被称为广义的散文,而不是文学性质的真正的散文。孔银姣这些具有丰富意味的散文因此是真正的散文。
限于篇幅,只能写到这里。谨以此为《隐藏或呈现》序,并祝贺它的付梓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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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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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套丛书规定序在1000字左右,我这篇的字数已经很“右”了,但还是没能做细的文本分析。因为发电子稿来让我读了写序,现从发来的中选贴两篇在下面,以作为我的序中的评论的一个佐证。
黑
鸟
几只黑鸟立在我窗前的树枝上,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它们定定地看着我,没有鸣叫、也没有吵闹。
那时窗外晨曦微露、紫气东来,还有些许的风,把树枝上挂着的丝瓜吹得轻轻晃动。窗内是半明半暗,我依旧躺下,仔细地回味,仿佛昨夜的梦中也有一只黑鸟出现,那是乌鸦。可清晨出现在窗前的明明是喜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循环,喜鹊和乌鸦究竟有什么区别,究竟有什么预兆?
梦中的物象离奇而模糊,它使时间和空间错乱。它使美好和不美好(我不想用丑恶这个词)与之相反,但我仍然在追忆梦中的那只黑鸟。它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梭,它在我午夜的梦中盘旋。那些看见和看不见的清凉的、嶙峋的、粗犷的山石。那些温润的、婉约的、氤氲的是子夜时分特有的旷野的姿态,那种温润的气息一直伴着黑鸟在我午夜的梦中恣肆纵横。
那只黑鸟总是在我将睡未睡之间迷惘地徘徊,在半明半暗的状态下与我撕扯、拚搏,造成我思维定式和审美惯性的紊乱。
在这样深秋的早晨,是应该到野外去走走,可是我不能动弹,身体以外的部份,在喧嚣中孤独地踯躅独行,在红尘中穿越无人之境。
夜露已深,风吹落木,野菊飘零,花魂遍野,时光交错。我拚命喊叫,黑鸟还是不断显现。月亮是蓝色的,它照在村庄的河面上,河水没有流动,它以静止的状态等待一个遥远的归期。村庄里的瓦房是农耕时代的静谧,菊花的芳香带着苦涩的药味,树在影子的牵绊中直不起腰来。黑鸟在天空盘旋,梦中的我看见的是一片迷茫、一片陌生,找不到我出生的村庄。
我依旧躺着,屋内的光线渐渐明朗,窗外有匆匆的脚步声,有喧哗的吆喝声,窗前的黑鸟这时候也开始媚俗地鸣叫。
已经无法再浅睡于昨夜,雾霭之中那蓝色的月亮已经深潜入水底。我不得不起来,因为不得已的理由,很多人都无法再在梦幻与现实之间徘徊。
在嘈杂的喧嚣中我极认真地做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打扫院子及给院子外面的菜地浇水,把挂在墙上的已经成熟的丝瓜摘下来。瓜藤爬上院墙,又爬上了院内的枇杷树,好几条长得又老又大的丝瓜吊在树枝上,那是正堪摘时没有及时地采摘,现在只好让它长成种籽。尔后匆匆上班,溶入浮华的人流,这时黑鸟见机逍遁。
蝴
蝶
世界在某些时刻会迎合着一个意象,它会让天空和河流,阳光和绿树,瀑布和飞鸟,鲜花和落叶,配合着一只或两只蝴蝶一起飞翔。
时光散发着炊烟的味道,蝴蝶像微风吹来的花。世上有多少种花就会有多少种蝴蝶,蝴蝶比花更美丽,因为它比花更会变化和流动,它和花同样穿行于时空,但蝴蝶更容易抵达一个深深的梦。
蝴蝶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一个小生物,它从庄周的梦中走出来,就改变了原来的身份。后来又被《梁山伯与祝英台》赋予了生死相恋的情缘,成为永恒爱情的最好释译。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沈天鸿《蝴蝶》)。舒婷在一篇文章中赞叹过的这句诗,说出的是有些东西不仅是时空的一半,也是生命的一半。人类的灵魂需要丰富的内涵,需要美好的憧憬来支撑。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们看见的是实体的蝴蝶,想到的却是一切与美有关的情怀,心境会随之而快乐,或者忧伤,但不可能不有所触动,不在心里留下痕迹。
蝴蝶在这个下午飞翔,切开时空,它的出现会在时空中闪出耀目的光芒,会给时空留下美丽的弧线;落叶叫喊,是生命的觉醒还是灵魂的悲愤?花开无声,却有压倒一切的气势,但在蝴蝶面前,花是强势的舞台布景,是粉饰和矜持,整个下午为迎接一只蝴蝶而盛妆起舞。
自然界的蝴蝶仍然在山间杂树中飞行,在原野里与花草为伴。如多少个世纪以前一样,仍然是化蛹成蝶。它明白过自己的美丽吗?它是否明白它在人类眼中是多么神秘和神奇?蝴蝶也和我们人类一样,是不能把握自己的,一切有生命之物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在原野里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几个小孩围着一只蝴蝶,追啊追啊,最后捉在手上了,近距离看它并不美,并不香,并且周身散落着毛绒绒的碎粉,不管你最后是放掉它还是把它放进瓶子里,这只蝴蝶离死期都不远了。人类常常就这样对待美的事物,先是欣赏、走近,再是进入、占有,直到把美揉碎,这种劣根性,占有欲,在蝴蝶的世界里恐怕没有吧?
在生物界与蝴蝶可以媲美的还有蜻蜓。蝴蝶是娇媚而柔弱的,蜻蜓则聪明而健美,头戴小红帽,翅膀长、薄而透明,它比蝴蝶飞得更高更远,但又不会像鸟儿一样飞出人类的视线之外,它总是在人类可望可及的地方尽显风采。至少,我的祖母认为蜻蜓比蝴蝶更美。童年的清晨,在晴朗开阔的院子里,白色的栀子花和鲜红的月季花上,滚动着夜晚月光离别时留下的晶莹泪珠,蝴蝶和蜻蜓围着花们飞舞,祖母这时总是说:“快过来,我给你梳蜻蜓!”祖母把我的小辫子叫做蜻蜓,而从来不叫蝴蝶。我的祖母不识字,不知道庄子梦蝶的故事,不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变成了蝴蝶,她是凭自己的审美本能,在她的意识里蜻蜓的美更胜于蝴蝶。
奇怪的是,我母亲在给她的小孙女梳头时也这样说,时光过去几十年了,我母亲虽然也不识字,但她所接受的文化信息应该先进于祖母,起码她在电视上看见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都变成了蝴蝶。或许,她在内心里并不愿意接受这种凄美的幻想。凄美,虽然在某些时候具有震撼力,但人类内心更加渴望欢乐和祥和,渴望坚硬的内心城堡。
我们眼中的美,并不是事物本身的美,具体的美都是有缺陷的。
我所接受的信息远胜于祖母和母亲,我因为大概读懂了一首《蝴蝶》,从而对蝴蝶产生无限的惊叹——美必须赋予其思想内涵,才能使有形的美进入无形和无限。一切美都是思想的产物。
生命永远是个体的,灵魂永远是孤寂的,思考永远是独立的。
一只在原野里独自飞翔的蝴蝶,“离开自己的躯体怒放成了一朵花”。有形的蝴蝶和花相互依存,互为映照。“蝴蝶与这个下午无关/
我其实从未看见过蝴蝶”,实体的蝴蝶其实是不存在的,所谓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最美的东西都是幻想中的。生命,从有限通过时空转换从而进入无限——一切物质世界都不可能进入无限状态,必须通过思想将其转换形式,意象并置,才能使有限与无限同时并存于一个苍茫的时空。
蝴蝶,在我的心目中已经超过了蜻蜓,我看蝴蝶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蝴蝶了,它就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它是人类永不消失的一个梦。
2009.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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