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禽·木·血
沈天鸿
已经习惯了楼房的灰色,习惯了院子里那棵从不见有花朵的玉兰树,树上鸟的鸣啾声当然也是早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玉兰曾经有两棵,那大约是七八年之前,后来院子里建自行车棚,嫌玉兰碍了手脚,便砍去了一棵。剩下的这一棵,便不知道为什么不开花了,只是叶子倒格外的葳蕤、肥硕,尤其是在雨后,绿得阴森森地,给我一种淫荡而妖邪的怪异感觉。所以,尽管从窗子或阳台上望去所见的它是博大灰色中唯一可见的绿色,我也仍不大看它,除非是多日无雨,它的叶子蒙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灰尘。
昨天清晨,将醒未醒之际,我忽然听见了鸟的啾啾啼鸣,一声两声、四声五声,竟没有止歇的意思。我逐渐清醒过来了,听清了那是好几只鸟儿的叫声,就在我的窗外。我立即走到窗前朝外张望,一眼就看到离窗户不过两三米远的那棵玉兰树的叶间有几只麻雀在那儿蹦跶,叫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虽然只是几只麻雀,不是画眉黄鹂喜雀,但在让我略感失望的同时,仍如见了分手已久的老友一样欣喜:这个城市里竟然也还有麻雀,而且麻雀的叫声原来也会这样美丽动听!
熹微的曙色里,麻雀没有发现站在窗玻璃后面的我,仍在玉兰树上蹦来蹦去。肥硕的玉兰叶片看来也有肥硕的好处,完全能承受得起麻雀在它上面的嬉闹。一刹那间,玉兰的绿色在我的眼中变得柔和、慈祥了。
这完全只是因为它的怀抱中有了几只鸟儿的缘故。
只是这几只麻雀为何在今天早晨,飞临我窗前这棵玉兰的枝头?
中午下班回家,一进门,女儿便神秘地将一根手指伸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便拉起我蹑手蹑脚地往阳台那儿走:有两只麻雀在阳台花架上的那盆花生米中,正在起劲地啄食那红皮花生米。我一下子想起了早晨在阳台地上见到的那粒花生,原来是这几只麻雀弄掉下来的。
我也终于弄清楚麻雀为何在今天早晨光临玉兰树的枝头,留恋不去地吟唱了。
麻雀这时发现了我们,“嗖”地一声飞起,但并没飞远,而是又在那棵玉兰树上落下来了。这时我才看到,树上还有几只麻雀。
女儿高兴地说:“它们还会回来的。”然后又为麻雀恳求我:“爸爸,这花生米不要收了。有花生米,麻雀就会来的。”
我欣然同意了。
仅仅只是几只麻雀,竟然让女儿为它考虑得这么多,而且,女儿的愿望只是能经常看到它们—--鸟,现在这么稀少,已经上初中的女儿看见过的鸟,一一加起来,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六次吧?
一个中午,麻雀都在玉兰树上啁啾,是的,是啁啾,而不是叽叽喳喳。
我忽然想起了取一个中国名字叫“王红公”的美国诗人雷克思洛斯的一首诗,那首诗写的是圣诞节前夕,他准备从院子里的托蓉树上剪一些红果,但那天上午一群足有30只的知更鸟从远方飞来,将红果吃得不剩,“每年都用来作为红色肉体的/
象征物已经混合了/ 鸟的热血,高高地飞翔/ 在荒莽的墨西哥山脉上空”。
那首诗的题目叫《人·禽·木·血》,收录那首诗的他的诗集名字则是《为地球辩护》,出版时间是1955年,我出生的那一年。40多年过去,虽然也有一些麻雀来啄食我阳台上的“红果”,但我已没有为地球辩护的那种自信了-----知更鸟已更换成了曾被列为“四害”之一的麻雀,而且连麻雀也日益稀少了。如同另一位美国诗人写过的那样,“上帝刚刚降临地球,就被人一把抓住”,那混合着的鸟的热血的象征,在荒莽的地球上空还能飞翔多久呢?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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