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自己
沈天鸿
秋天在船底静静流淌。蒿草从船头两边分过去,竹篙扳动船的“吱吱”声,单调而有节奏地响着,天空辽远。
我是驾船来访问一个人的,那个人便是我自己——我在这片湖水上生活了二十三年。
水都是相似的。没有任何人能在任何水上扎下根去,无处不在的只是水。因此,我不打算说出这个湖的名字,如同现在我看到的只是具体的、流动的湖水,而不是抽象的湖的名字。
水很凉,冬天里更冷。能够赤裸地在这水中游动、呼吸,并自得其乐的是鱼。鱼是冷血动物。
那时我一直是渔民。原因很简单:我的祖父母、父母都是渔民。而我,小学没读完便因祖父的原因被取消了读书的资格,回家继承祖业理所当然。
历史真是个好东西。出身在这个家庭的我,历史借我祖父这个中介,决定了我充当它的人质的命运。好在做渔民不在乎成年与否,只要能划得动桨就行,这正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那些年,我就在“天”安排的这些水上牲口一样活着,只有肉体,在只承认肉体力量的水上因自己有着肉体的力量而自得其乐。那种快乐是后来的我再也没有体验过的了:能够使人在根本不可能快乐的处境中自在快乐的,是人的原始生存状态,与在这状态中感到满足的人。
现在,船底的这些水仍流淌着往昔的声音,我看见了过去的我,但已那样遥远而陌生。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可克服的隔阂。“往事如梦”,这陈词滥调在我看来,它并非颓废或其他类似情绪的表达,而是对人甚至无法访问自己的一种揭示。
我的视线落在那些芦苇上。那是这个占地几十万亩的湖中唯一的芦苇荡。十几岁的我曾深入它的核心,那儿,仿佛凝聚了整个世界的静,水蛇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小船边上游来游去,莫名的恐惧深深攫住了我。现在回想,当时令我感到恐惧的首先是我自己:对自己在远远高出头顶的芦苇中,能够不迷路而走出去的能力的强烈不信任感。
但我们必须与自己为邻。
难以数计的夜晚,一叶孤舟,伴我漂泊于茫茫的水面,在等待收网的间隔中,独听水声在黑暗中喧响。这是渔民特有的夜晚的瞬间。那些瞬间我想了些什么,现已茫然,但那种心情仍能体验——
“闲来无事/ 你便叫自己的名字/ 叫应了之后忽又沉默/
原来自己对自己/ 也有难言之隐”。这是许多年后我在《鲁滨逊》中写下的诗句。
起风了。这些深秋的水任芦花悠悠地飘落,涟漪后面,它们仍保持一成不变的朴素的深刻。能有幸向水学习的人是幸运的:泼水难收。我这么想的时候,天空更加辽远了。
1989.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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