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倾听
(之四)
这风曾经是什么?它抚摸过自古至今的整个世界?它停下来后在哪儿度过不属于它的白昼与夜晚,而不被发觉?
油菜花铺天盖地。如果没有风吹拂,花香将堆积起来,沉默而浓郁。而现在这香气是如此地嚣张,忘记了风。
沉默不语的是我——风,吹醒了我的灵魂,我听到它叮当作响。
风仍在沉沉地吹着——一感觉到风,我就有了空间的感觉。
那么高的天空,那么辽阔的大地,那么多的人和物,它们都由空间确定、构成,到达这个春天。
到达并不是目的。我到达这里,意味着什么?没有回答,四周只有继续自行吹动的风……
雨停止之后,雨声仍会持续一段时间——那是从树叶和檐间滴下的雨水的声音。相对于已经停止的雨来说,它们似乎是迟到者。但实际上,它们却是坚持者:它们在与雨同时到达已经发出过声音之后,又一次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又一次春天。它是我的又不是我的——花在我之外开放,草在我之外碧绿,蝴蝶在我之外飞翔……
我只有感觉,开放的花、碧绿的草、飞翔的蝴蝶告知我的感觉。
“如果离开身体 / 我将怒放成一朵花”。但是我知道,离开身体的只是我的一种感觉,而不是我。
风是流动的空气,那么,静止的空气是什么?
现在,一切都静静的,只有我在走动,在这个没有风的春天的下午,在油菜花香堆积的田间小路上,明亮的阳光中,我不仅仅感觉到,而且真实地看见潮湿的地气一直从地面袅袅升向天空——空气因此并不静止,因此是另一种形式的风。
思念压倒了我,更压倒了窗外的雨声。但这是个秘密。思念的重量因此更重了,奇怪的是这反而加深了我的思念。
爱是一种疼痛——为你所爱而疼而痛。最初发明“疼爱”和“痛爱”这词语的人,一定深深地体验并领悟了这一点。
童年时我家门前的河边有一天忽然堆满了许多石块——其实那是混凝土预制构件,但村里人都叫它“石块”。那是运来准备造桥的。我比谁都激动,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石头造的桥。我一次一次地梦见自己在那桥上走着……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运那些石块来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草长上了那些石块,春天下雨的夜里,被那些石块阻挡积留的雨水找到道路,像小溪一样流入河里,这时,在那些临时的溪流和石块的缝里,可以捉到从河里游上来戏水的大虾。
后来,那些石块逐渐消失不见了,可能是被人在夜晚给偷走了吧。一座可能出现的桥就这样带着那可能永远地不会出现了。这改变了那些石块的命运:它们本来是要结构成一座桥的,本来还应该还在我家门前那条河上倾听着流水……
现实中的许多事其实就像一个梦,不同的是现实中的这梦会改变有关事物的命运。
我活着,我知道我是谁,但这都在每一件事发生之后。
哲学向语言的转向是当代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产生了语言分析哲学等等重要学派以及一大批重要哲学家(即使是现在“时髦”的解构主义也与哲学的这个转向有渊源关系,因为如果没有发生哲学向语言的转向,解构主义便无发生的可能)。
这一转向对哲学有它的贡献。但我关心的是,世界或者说存在固然是被语言命名、说出,可是以语言为对象的哲学,是否只停留在“通往”的路上,而多多少少地忽略了“通往”的何处?从它对后来哲学的影响来看,是可以这么认为的——这个忽略,最终发展出了“解构”——干脆解构也就是否定那个“何处”。“通往的何处”不存在了,“通往何处”自然也无须考虑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信仰危机也就出现了: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活在哪儿。于是可以也只能紧紧抓住的便只有“眼下”——“眼下”甚至不等于“现在”。
21世纪到来时一片欢呼,因为它被认为的“新”。其实无所谓“新”,20世纪的一切都作为遗产被继承下来了,包括那不想被继承的。
新的只有日历上的数字。
天空伟大而阴暗——它携带着万物渴望的雨,在又一次的春天。
从这个意义上说,携带雨水的天空与充满阳光的天空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