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的诗
沈天鸿
华莱士·史蒂文斯,是我自从接触到他的诗后,便一直喜欢的一位诗人。
读者总是容易见异思迁,我也不例外,能让我一直喜欢的诗人为数不多。
史蒂文斯的诗,洋溢着一种奇特的生活气息,这气息是从活生生的生活散发出来的,但又完全似乎与琐碎平淡甚至有时是平庸的生活无关,而纯粹是形而上的。他甚至于在诗中大写“论文”(例如《扛东西的人》),一切都符合论文的写作要求:有中心论点,有分论点,有论证的逻辑推理过程,但这一切又完全是假的,他写的仍然是诗,并且是诗之诗——史蒂文斯在西方常被称为“诗人的诗人”、“批评家诗人”——这些,迷住了我,我惊讶于理性和感性在他那儿,怎么能够如此几乎是难以区分地浑然一体,而且,理性同时也就是感性,感性同时也就是理性?像这样的诗:“我的房间里,世界不可理解;/
但当我走动时,我看到它由三四座 /
小山和一朵朵云组成。”“我的蜡烛在苍茫的山谷里燃烧。/
巨大的黑夜里月光向它倾注;/ 直到风起。/ 然后月光 / 向它的影子倾注;/ 直到风起。”像这样的诗句:“他走向 / / 抽象,太阳、狗、孩子是其轮廓。/ ……他清楚地看见的抽象,就像槐树叶:/ /
所有的事物都是其结论的前提”,“四分之一事物的一半颜色,/
……朦胧的月亮照着朦胧的世界——/
永远无法准确表现的事物,/
那里你永远不能是你自己,/
你不想也不必是你自己。”“这片凄凉中,我们/
获得良知最终的纯粹”等等,不胜枚举。
就像上面列举的诗表明的一样,史蒂文斯的诗尽管蕴藏着深邃的哲学思想,但他并不作惊人之语,也不借助什么,而是从容、自然,只表达自己的直觉美感经验以及自己的思想(这与同是西方重要诗人的艾略特、奥登、叶芝等人以基督教为诗的背景乃至前景,并以其为自己的思想根源是大不相同的)。由此可见,史蒂文斯的思想与诗艺均已臻化境——化境,在我看来,就是已消解了或至少是基本消解了自己思想和诗艺所自从来的“出处”的痕迹,心灵与现实与自然,抽象与具象,均互为表里。正因为已臻化境,所以,生活中的事物,没有什么是他的诗需要回避的,他甚至于能化粪堆为神奇:“在当地的村庄中,/
你依然可以发现。在狗群和粪堆里,/
你会继续与你的思想抗争。”更不用说屠夫、送牛奶的人、牵着狗散步的少女等等了。值得一提的是,史蒂文斯的诗中反讽用得不多,但一旦用,便异常出色,例如他写牵着狗散步的少女:“杏仁糖时代。黄色的贵族/
在黄昏叹息,……/
那狗不得不散步,它不得不让人牵着。/
少女不得不仰身向后牵住它”,便让人在忍俊不禁中又“刮目相看”这本是司空见惯,现在却显示为一种生存的悖谬的生活场景。——史蒂文斯的诗始终关注的,既是生活又不是生活,而是在生活中显示给他看的生存。他就说过他是“居住在象牙塔中,但又坚持如果不是因为从塔顶可以俯瞰公共垃圾堆和广告牌,那么塔里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话。他这段自白中的象牙塔,不能按通常的贬义来理解。我以为是指作为一位诗人必然要栖居其中的诗——一位诗人如果不以诗为“居所”,还能是一位诗人么?但这“居所”又必须是处于“垃圾堆”和“广告牌”之间的,可以俯瞰。史蒂文斯的这段话,实际上说明了诗与生活的关系,以及诗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应该是多少。
史蒂文斯也可以说是一位玄学诗人,他在诗中的姿态总是沉思的、冥想的,他既是一位生活者,同时,并且也是一位观察者。这两种身份在史蒂文斯那儿浑一而密不可分,但更多的时候他否定的是观察者,“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它本来那么真实、清亮 /
如果没有眼睛的介入。”因此,在史蒂文斯这儿,观察者是生活者身上的观察者,他必须以此获得生活者的直觉经验,思想,就包含在直觉经验之中,而且,只有包含在直接经验之中的思想,才有可能是诗的。
我从史蒂文斯那儿受益非浅,因此,对于我来说,史蒂文斯是说不尽的史蒂文斯,而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告诫自己:对于说不尽因而也就是无法说的,最好是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