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阳光但依然很热的下午,我乘车回我的村庄去。旅程大约3小时。公路两边是我不知看了多少次的景物,每当一个景物出现,我立即知道紧接着它闪现出来的是什么。偶尔使我感到陌生的是某一栋新建的房屋,它直接与人联系在一起,使我暗自思忖,房屋之所以陌生的根本原因,是否因为这个世界上真正陌生的总是人呢?但直到如今我都没能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客车穿行在初秋的田野里,早稻早已收割完毕,晚稻和红薯的绿色,懒洋洋地铺展在高一块低一块的土地上,让人有瞌睡的感觉。这肯定是因为阴天并且闷热的缘故。快到村庄时我才发现一路上我几乎没有看到草垛——这个季节的草垛应是稻草垛,而且是每户人家的门前或屋子后都该有的高高的稻草垛,它们哪里去了?我只零星地见到几个。仔细回想起来,它们的消失并不是现在的事,我的村庄也已经好些年没有草垛了,只是以前我没有发现而已。
我最想看见的草垛不是在初秋,也不是在深秋,而是在大雪纷飞或者一场大雪之后。风雪弥漫时草垛似乎在走动,渐渐在向房屋靠拢,而纷飞的雪花更衬托出草垛暗淡的黄褐色,就像夏天的阳光被堆放久了,那种金黄渐渐消失后的颜色,让人感到岁月的流逝,从而滋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淡得就像草垛朝北的那一面,在风雨的吹打中已经没有任何色彩可言,接近大地的本色,像大地一样沉静,没有言语,任凭风吹雪覆,也无动于衷。一场大雪后的草垛又是另一种意味——从北面看去,它变成了高高的雪,寒冷,洁白,背景是彤云密布低垂的天空。它将自己藏了起来,将隐藏的火藏了起来,但有几只乌鸦落在它上面与它做伴,有时是几只麻雀,乌鸦和麻雀是不同的,栖落在草垛上的乌鸦沉默不语,像雪又像它自己的黑色那样肃穆,如果没有人走近,乌鸦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麻雀则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飞起又落下,似乎是嫌草垛太静默,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乌鸦和麻雀谁更理解草垛?也许它们都不理解。草垛的主人也不理解。在草垛主人的眼里,草垛不过是一堆堆起来的,用来烧锅煮饭的柴草罢了。我又理解多少?虽然童年时的我夜晚经常和小伙伴们围着草垛捉迷藏,有时钻进草垛主人拔出柴草后形成的小洞里躲起来,也仍只是为了游戏,何尝注意过草垛本身?在我的记忆里,真正注意过草垛只有一次,那是某一年的仲秋时节,我一个人爬到一个草垛的顶上,仰面躺下,看天上那轮不断穿过云层的月亮,和偶尔拖着长长尾巴划过天宇的流星。忽然闻到了草垛散发出来的草香,比我以前闻到过的任何干草的香气都要浓郁,大约因为草垛是由许多干草堆成的缘故吧。我开始思考起草被晒干了就会散发出清香,而它生长时为什么没有此种清香这个问题,可想而知,我没能找出任何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只是感到香气越来越浓了,这香气似乎遍及整个世界,天上那轮一直朝我微笑的明月也在散发出这种干草的清香,也有草垛的金黄色泽。那个仲秋之夜的月亮,那个草垛,就这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一想起来,那草垛的清香就弥漫开来,像那个晚上尽情倾泻的月光……
土地仍在,庄稼仍在,野草也依然年复一年地由青转黄,但我从未想到不会消失的草垛竟真的从我们漫不经意的眼前消失了。
我并非是怀念草垛,我只是觉得有许多东西如同草垛一样一旦消失就永远一去不复返了,想起它们空出的位置其实无法填补,想起不断出现的“新生事物”,譬如我下午乘车时见到的那些新建的房屋,那大地上的人所栖居之处,为何总让我感到了无诗意,甚至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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