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敦煌学的最初故事——伯希和的秘密
没有资料的公布就没有相关的研究,敦煌学的百年历程,每一次进步都与资料的公布密切相关。考虑一门学问的正式揭幕,应该有几个方面的特征不可忽略,一是资料的规模公布。资料作为研究对象,没有一定规模,就不能支撑起相对独立的学科。二是研究规模展开。这个任何一个学科之所以成立的基本条件。三是对后续研究的跟进产生引导作用。敦煌资料流出藏经洞,在斯坦因到达之前已经开始,对敦煌藏经洞流散出来的部分文物进行研究,部分学者如叶昌炽也已经开始[1]。宣统元年(1909年)八月,伯希和将在敦煌获得的大批文书运回法国以后,虽然只携带一小部分文书再次来到中国北京,但毕竟使得敦煌宝藏大白于天下。1909年的秋天,百年敦煌学在中国北京正式拉开帷幕。
关于敦煌学的故事,我们要从伯希和谈起。
伯希和1909年夏天到达北京,敦煌藏经洞的信息从此广为人知。伯希和公布藏经洞的消息,究竟是他的固有计划,还是偶然因素导致的呢?对此,较少提出疑问?但是,给人印象比较突出的是强调伯希和的主动公布。有的研究者就十分明确地写到:“伯希和路过北京,将其所获敦煌文书的一小部分展示给在北京的一些学者”。有的说法更积极,“1909年,伯希和携带少量文书,从河内赴北京,在北京六国饭店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展览会。当时我国学者罗振玉、王仁俊、蒋斧、董康等观后,从此始知敦煌的文物宝藏”。从展示到展览会,伯希和公布敦煌信息的积极性被描绘得很高昂。
对于这个问题,罗振玉早年有一个说法。伯希和得知藏经洞的消息后“亟往购得十巨箧,然仅居全书三分之一,而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垂尽矣。今其所得,已大半寄回法国,藏之巴黎图书馆,尚与数束未携归。吾友董授经京卿康以此事见告,乃与同好往观”。董授经即董康。罗振玉自己承认,他得知伯希和与藏经洞的消息是来自董康,那以前,他自己与伯希和还是素昧平生的。
那么,董康的消息又来自何处呢?根据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的《澄斋日记》,我们对此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在日记中记载道:
乙酉八月二十一日酉刻,赴六国饭店共宴法兰西人伯希和。……甘肃安西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寺,寺有石室数百,唐人谓之莫高窟,俗名千佛洞。洞壁满绘佛像及造像人画像,年代相沿久矣。光绪庚子,寺僧因壁敝欲修之,凿壁而室见,藏书满中,僧不知其可贵也,稍稍流落人间。丁未(光绪三十三年)冬,法兰西人伯希和游历迪化府,谒将军长庚,将军示以石室书一卷,且语其事。迨过安西州牧,复赠以一卷。伯希和充东方会长,素留意中国古学,颇悉源流,审视所赠书,乃唐人写本也。亟诣其处,以银元数百元购得十余箱,仅居石室中全书三分之一。然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均囊括而去矣。
尚余残书数束,携以来京,王叔衡、董授经侦知之,乃介一美利坚人见伯希和,因得假观,并用摄影法付印,纸墨款式,定为唐迹,了无疑义。中多人间未见久佚之书。即有见者,亦较今本多异,文且完足。藏碑有石晋开运,宋太平兴国年号,疑是宋初人避西夏兵乱,凿壁以藏其书,且彩饰画像于壁,以掩其迹耳。
书衡、授经大集知名嗜古之士二十余人,宴伯希和以志奇遇,余亦与焉。伯习华语,专治中国古学,席间纵论版本,辨析真赝,即在吾辈,犹推博洽,况欧施也。独是此书自宋至今千余年,风雨兵火所未毁,道俗樵苏所未伤,山灵护存,幸而发见。地方官吏绅衿,曾无一人过问,乃举而付诸法兰西人之手,重洋万里,辇归巴黎,岂非至可恨可伤之事,吾辈尚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责,身为学使之陈苏生,所司何事,岂竟不一问耶?可耻甚矣。酉亥,南皮相国薨。
在罗振玉自己的两种说法中,董康都是存在的,只是第一种说法没有露出董康姓名,说伯希和“托其友为介,欲见予”。后一个说法当然更早,更径直说出董康。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早期的说法中,并不是伯希和要见罗振玉,更不是什么要请教罗振玉,而是罗振玉从董康那里听到了伯希和有经卷,主动前往的。
伯希和此次来中国的目的,根据伯希和自己的讲演,是我们最重要的证据。
同伴先归,所得之物大宗随之,余则视印度支那如故乡,暌隔多年,亟欲知彼中人事之变迁、学界之动作。乃往河内留四月,复来中国,为购书也。……乃于北京、南京、上海三处买印本书约三万册。至是,邦人委托之事一律报命。正欲回国,而敦煌得宝之风声籍籍传播。端制军闻之扼腕,拟购回一部分不允,则谆嘱他日以精印本寄与,且曰,此中国考据学上一生死问题也。制军人颇殷勤,屡次接见余,礼有加焉。至北京,行箧尚存秘籍数种,索观者络绎不绝。诸君有端制军之风,以德报怨,设盛宴邀余上坐。(沈紘翻译《伯希和氏演说》)
对照罗振玉的两种说法,显然早期的说法更合理,更与伯希和的演讲相吻合。伯希和要了解中国学界的动态,但并没有见罗振玉的意思,更没有就敦煌文书向罗振玉请教的意思,他已经见了端方,然后准备回国。他后来离开北京是乘火车从俄罗斯返回法国,而这正是当时中国与欧洲交通的最常用路线。这就是说,购书的计划完成以后,他是准备按照既定的旅行路线回国的。但是,敦煌得宝的消息意外透露了。他很感激的是,中国学者的君子态度,对他待以上宾,并且使用了“以德报怨”这个意味深长的词。
到达北京之前,在南京,伯希和先见了端方。这不是第一次见端方,根据他的演说,在大批敦煌宝物运送回国以后,他在上海、无锡一带停留一月,“照端制军及裴景福所藏金石书画。”当时,他对敦煌一事似乎没有透露任何口风。从河内再来中国,端方才得知伯希和的敦煌获宝。端方对敦煌文书的学术认识很清楚,“此中国考据学上一生死问题也”,判断很深刻。同时,端方也希望采取措施,比如再行购回等等。但伯希和肯定没有对端方说敦煌还有卷子的消息,不然以端方的地位和判断一定不会不动声色。伯希和见端方,当在1909年的6月,因为同月的9日,伯希和在端方的《且渠安周碑》上用法文题写了跋文。那么,伯希和在北京遇到的“敦煌得宝之风声籍籍传播”情况,很有可能是来自端方的。
那么,伯希和为什么回随身携带敦煌卷子呢,难道这不是为了要到北京公布消息甚至取重中国的学术界吗?当然不是。在大批敦煌宝物运送回国以后,伯希和并没有一同回国,他在河内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对所获敦煌宝物实际上已经进行了若干研究。比如《惠超往五天竺国传残卷》,罗振玉从伯希和处看到的时候,伯希和已经把他的研究结果告诉了罗振玉,所以罗振玉在公布的时候,郑重写到“伯君据慧琳《一切经音义》,定为惠超所著”。伯君即伯希和,他的这个研究结论不可能在没有《一切经音义》的地方得出,最大的可能是在河内的研究结果。所以,他随身携带的敦煌文书和目录,是为了自己的研究,并不是为了公布。至于又带到北京,那是为了带回法国,因为他的行程是在上海、南京、北京购置图书之后,直接从北京经由俄罗斯回国。
消息既然泄露,伯希和从容应付。令他吃惊是中国学者的“以德报怨”态度。中国学者的真正态度可以罗振玉为代表。他在八月十九日写给《时务报》主持人汪康年的信中说道:“兹有一极可喜可恨可悲之事告公,乃敦煌石室所藏唐及五代人写木刻本古书是也。此书为法人伯希和所得,已大半运回法国,此可恨也;其小半在都者(皆隋唐《艺文志》所未载)。弟与同人醵赀影印八种,传钞一种,并拟与商,尽照其已携归巴黎者,此可喜也.闻石室所藏尚有存者、拟与当道言之,迅电毛实君,馀存不知有否,但有,尽力耸动之,前车已失,后来不知戒,此可悲也。弟有《石室书录》数纸,随后印成寄奉,公闻之当亦且喜且悲也”罗振玉的可喜可恨可悲,是当时中国学人的真正态度。但对于伯希和本人,大家却表现出宽容甚至感激的态度,而这与伯希和事先的猜测距离甚远。
罗振玉《集蓼编》中所谓“约同志数人觞之”。罗继祖《庭闻忆略》中说罗振玉“约同志数人,共宴伯氏”,当然是同一件事。这就是伯希和说的“设盛宴邀余上坐”一事。根据当时也在北京的日本田中庆太郎的说法,这是北京读书人主办的对伯希和的欢迎会,时间是九月四日,地点就是六国饭店。确切地说,这是一次宴会,也可以说是一次招待会,但决不可以说是伯希和的敦煌展览会。这个宴会可能是罗振玉发动的,但他自己因病没有出席。
后来,伯希和与中国学界的往来一直很友好,这是不容抹杀的,但他在1909年秋天的北京之行,本来是没有打算公布敦煌秘密的,这也是敦煌学史上的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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