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手术(一)之选择
(2018-10-22 17:20:35)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2012年年底准备给父亲第四次手术的时候,命运抛出了一个难题,难的我,解也不是,不解更不是。
决定手术前,我和妹妹带着父亲的病历和CT影像求助一位当地名望较高的专家读取信息,末了,他在报告结果上添了几个字:需马上手术,浸润程度高。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脑子里不停地翻腾这几个字,没一会儿觉得有眩晕的感觉,继而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出了一身虚汗,妹妹说,姐,你怎么了,脸怎么突然惨白。我摇摇头说,可能没吃早饭的原因吧,歇歇就好了。
而此时,母亲突然坚持不去北京手术,她说,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换个地方会有出奇不意的收获,也许你爸的病痊愈了也说不定。
怎么和她也说不通,再说下去,她就情绪失控着朝我们哭诉起来。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谁也不做决定,让父亲决定在哪里手术。
我略带引导性地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沉默了一阵子说,我决定放弃手术治疗,我不想遭那个罪了,每次术后带来的痛苦也不轻松,我想顺其自然,如果能活,我就活,不能活,也知足了,我什么也遗憾都没有了,唯独觉得对不住你们几个……他停住不往下说了。
谁劝也没用。
日子一天紧似一天,总觉得24小时缩水的样子,每天送完孩子上学都会拐进父母家里小坐,听母亲小声和我絮叨父亲,说他昨晚起了几次,昨晚他又做梦了,呼天抢地地喊,说他话越来越少,胃口也奇差……是的,我眼见着他人枯瘦起来,但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我觉得,那里面藏着东西,比如一种决然,一种分离心。
母亲有一次不知听谁说,新建的一所大医院好,我便和她带着父亲的病历去求医。
一番挂号问诊后,也没有另人满意的结果。和母亲从诊室出来,母亲说累了,我们找一个椅子坐下来休息,这当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学生模样,蹲在地上哭,母亲看到后过去安慰她,才知道是医生通知她为她将要手术的母亲签字,她觉得无依而恐惧。
回转的路上,母亲说,一个孩子太难了,这个时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好在妈让你们有姐弟三个,行在难处时,不至于孤单无靠。
又一周的功夫,我刚进了父母的家门,母亲就和我嚎啕大哭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就见父亲扶着卫生间的门框,脸色蜡黄脚步蹒跚地走出来,他只对我摇了摇头,就径自走向卧室躺下了。
母亲则拉着我走入卫生间,我一眼看见马桶里有一滩血。父亲开始便血了。
我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了,必须马上手术。母亲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僵持不下的时候,我折衷了一下办法,同意按母亲的要求在当地手术,但主刀的医生我们来决定,于是,我们从北京请了知名医生,然后安顿并招待。
再然后就跨年了,父亲带着他身体里的那个魔鬼,颤颤微微地跨进了2013年。
手术前照旧是一系列的检查,每张检查单我们都熟悉,所有的这一切我们都轻车熟路,是的,轻车熟路,在医院七扭八拐的道路上越是轻车熟路,就越觉得内心悲凉。
被医生约谈,被签字,被告知一切的风险,被那些关键词搅扰得麻木。
临手术的前一天,父亲便血更厉害了,一汪一汪鲜红的血刺人的眼。父亲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有几次想和我说他的担忧,但最终没开口,我则照搬医生的话来安慰他说,便血是因为那东西浸润到了肠,医生说,切了自然就好了。父亲只是摇头,只是摇头。
而母亲则把我拉到安全通道处几近放声痛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父亲向她交待后事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这个老东西,一辈子啥心不操,我添多少饭,他吃多少,不知道饥饱的样子,我不检点他增减衣服,他就不知冷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甩手掌柜,现在却叮嘱我饮食作息,叮嘱我小来小去的事情能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他是觉得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已经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手术还算顺利。当我看到那些从父亲腹腔里切下的肿物时,心里也生了不祥。乱糟糟的一团,大小不均。父亲在被推进病房里,还没有完全醒来。我贴在他耳边叫:爸。他睁开眼睛又闭上。我说,爸,手术完了,很顺利,你如果听见了,就答应一声。他从喉咙里挤了一个嗯出来。到了晚上,他醒过来,叨叨了一晚上,累坏你们了,我心酸的不行。
因为这次没去北京手术,所以亲戚朋友多去医院探望,父亲只要见到是直系亲属,他都会流泪。这是怎样的一场病啊,将父亲摧残成这样,如果泪水是对尘世的一种偿还,那他这一生所积攒的眼泪,是不是从这次手术后便开始了加速度般的偿还,偿还他的因果,偿还这一世他的那个薄土与瘦水的尘世人间。
父亲手术那几天,一直在下雪,高速常常被封,车子常常一米一米地挪。我的路盲恐惧症,在父亲的病痛的侵袭下,即便是面临冰天雪地的袭卷,已经微不足道了,因为我即便跑错路,还能回头重新寻找方向,最终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而父亲对于前路的迷茫和恐惧,已经没有机会来选择了,怕与不怕,行与不行,都得在这一条路上摸黑走到底,直到无路可走。
去见主刀医生,他说,这次切得比较狠,创伤较大,那段被浸润的肠给切除了。
父亲术后两三天,我终于不敌旧疾,它借我略松一口气的功夫,突然袭击我的气脉,让我在回转的高速路上发病。
然后父亲不准我再去医院陪护,于是父亲在那边点滴,我在这边点滴。
看着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心想,已近腊月,离年不远,应该着手给父亲置办新衣和他喜爱的年货,还应该准备几挂响亮的鞭炮,准备一些窗花,再买几盆水仙放在他的几案上,让他看跋山涉水的北风停在水仙花下,一改常日的凛冽,改名换姓为东风时,吹开春的一瓣一瓣。
闭上眼睛,我想像着冰封的湖面逐渐绽裂,一声一声,爽亮朗润;想像着柳芽撑破嫩寒,一层一层,又暖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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