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里

分类: 未及言说·青春 |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他明明就是一匹笨马,不知怎么就入了伯乐的眼。
马千里是人名。
他是单位新分来的一个退伍兵,据说一直在警卫连,因为敦厚诚实,他的首长比较关爱他,退伍的时候就被介绍给他首长的一位朋友、我们的领导开车,又因为他名字的特殊性,我们干脆将他的名字倒过来,叫他千里马,许多不明就理的人都以为他姓千,常有人谨慎地说:“这姓比较少见,敢问贵姓是读千音吧?”惹得我们在一旁哄堂大笑。
马千里个子中等,肤色略黑,大眼睛,口音是山东话夹杂着普通话。当一起交流有些意思不能立刻领会时,他就会使劲瞪着他的那双大眼睛,一副茫然的样子,半天不言语。
起初我们以为他的沉默寡言是谨小慎微里夹带着较深的城府,与他也隔着一些距离,除了公事,与他交流不多,当我们一群人恣意欢笑时,常常发现他在一旁看着傻乐,时间长了,突然觉得他像是被青春遗忘的一个分子,他明明有着与我们一样的年龄,是他选择了站在青春之外,还是他被青春遗弃了,谁也说不清。
有一次,因为有公派任务,我们几个临时搭他的车,车行一半,突然爆胎,我们被迫下车,又逢大热天,只好躲在树下商量着怎么办。
没一会儿功夫,看到车被千斤顶顶起来了,然后看他摘下爆掉的轮胎,换上备胎,看他在工具箱里从从长长短短的扳手里取出一把,开始紧罗栓。扳手在阳光下来回晃动,偶尔聚焦起一些光斑或者光束来回晃着人的眼,渐渐看到他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看到他小臂的汗毛上挂着汗珠,萧筱说了一句:“咱们是不是应该帮帮千里马呀?”
我们几个一起表示赞同,于是从大树下跑过去将他围住,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被我们这突来的架势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一边略显紧张地使劲摇头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萧筱弯下腰开始帮他捡拾地上的工具,按照工具箱里七扭八拐的凹槽将工具摆放进去。他一边去抢那个工具箱,一边又想去阻止别人替他收拾地上的抹布什么的,他慌乱的样子把我们逗乐了,我们干脆哈哈大笑起来,他更显局促,特别不自然地站在一旁嘿嘿地跟着傻乐。
车子又正常行驶起来。爆胎事件似乎拉近了我们与他的关系。
到底是刘璃岁数大一些,说话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连打探别人的隐私时,让人听着也不是那么不舒服。
“千里,你车开得真稳,咱领导就喜欢开车稳的,原来在部队开车技术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吧?”她问。
“是倒一倒二,刘姐。”他羞涩地回答说。
“不能吧?”我们表示吃惊。“瞧你刚才换轮胎三下五除二的,多利索啊!”
“我学车可慢了,气的我班长骂我猪脑子。尤其倒车,演练场的大门被我撞坏三次。”说完长舒一口气,
我们几个都笑。我们几个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与他聊了一路。
这是他给我的唯一一次话说得比较多的一次的印象。再后来的说话,他都特别简短,像发出一声“稍息”的指令后,接下来马上会是“立正”的答复。
有一次他被派去接领导,从单位去机场要穿过一个小村子,村子的道路是土路,未被硬化,若遇下雨天,泥泞不堪不说,还常常见一些家禽裹着满身的泥巴在路上的水坑里扑腾,然后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面对喇叭声它们除了惊慌失措地立在原地“咯咯咯”地叫,并不知道还要躲让,它们就那么理直气壮地,站在道路中央,路经此地的司机常常下车进行驱赶才能正常行驶。
千里马从地上抄起一根树杈,一边驱赶,一边嘴里吆喝着,那些鸡呀鸭呀鹅呀的从喉咙里发出不情愿的声音支楞着翅膀,他的行为惹恼了一只大鹅,大鹅将翅膀完全抖开,脖颈伸得老长并贴着地面“嘎嘎嘎”地冲着千里马奔跑过来啄他。它要捍卫它那被侵犯的领地,千里马没办法,拖着树杈前面跑,大鹅后面追咬。
千里马被撵上了车,只好一寸一寸地开,一边等那些家禽不知所以然地离开了道路后,他赶紧加速驶离,还没驶出土路,在一个三岔口,看见有三五个老乡手举着木棒铁锹拦在路中央,他们早在此候着他了。
他下了车才知道,他被要求偿还五百元钱,原因是,那几个老乡说他的车碾死了一只鸡,还惊吓到了那些正在下蛋的鸡。千里马真真百口莫辩。
老乡举着木棒说:“你给不给!”
“不给。”
“那就不许走。”
“我没碾着鸡。”
“啪!”老乡将一只死鸡扔他面前。
“不是我轧的。”
“咋不是,一路跟车跑过来的!”
“那一只鸡也不至于五百。”
“鸡下蛋蛋孵鸡,这都少要你了!”其他人跟着起哄,仗着是“地主”一阵乱嚷嚷。
“我没钱。”
“那有命吧?一命还一命!”
说着他们走近他。千里马并不后退,当他们举着木棒威吓他的时候,千里马突然将上衣脱了,露出瘦但健壮的上身,他握了握拳头说:“别惹我。”
其中一个老乡定了定说:“四百!”
马千里不吱声,又一个老乡说“三百!”他还不吱声,最后一人说:“一百五,不能再低了!”
快要到机场的时候,车子突然陷在一个泥坑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千里马一个人折腾了好一阵子也弄不出来,还满头发满身的泥巴,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干脆弃车于路,一路狂奔到柏油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
当他站在领导面前时,领导黑着脸。
他喘着粗气接过领导手里的行李箱,领导一声不吱地跟在他后面往停车场走,没想到千里马将他带到等候出租车的地方,领导极力压着声音低声训斥着问:“怎么回事!”
“车丢路上了。”他懦懦地说。
“为什么丢路上了!战士上战场把枪丢家里吗!”
当千里马终于把领导接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我们看到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领导的皮鞋上全是泥巴,衬衣袖子绾老高,裤腿上也是泥巴。千里马的样子干脆别提了,用他后来的话说,他简直就是那天那群在泥坑里打跟斗的鸡鸭里的一只。
这事被我们笑谈许久,笑点最关键的地方是,此事涉及到我们那位严肃的领导,我们常常猜想领导黑着脸撸胳膊绾袖子的样子,估计这也是他人生中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奇葩事件吧。
日子总嫌漫长,知了不知疲倦地没日没夜地叫,云飘走一片又飘来一片,雨下完一阵又来一阵,做不完的内业,加不完的班,爱情和钞票是这枯燥乏味生活里的灵丹妙药,它们能让人渐渐钝锈的思想起死复生,即便只是一场爱情里的观众,也能支撑起一种向往,一种近乎执拗的个人的英雄梦想。
后来听说,马千里暗恋萧筱。
再后来,发现萧筱总在马千里的车上坐着,出差是他送,去市里办事是他送,只要是需要脚力的,都会是马千里的车接送,这更加印证了外面的传言。
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怎么说呢,因为,这俩人反差太大了。
将两个人的条件放在数学题里,怎么也计算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共性,一个在天上天马行空,一个在人行道上中规中矩,再者萧筱一向眼高,平常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知马千里用了怎样的招数竟将务实而享受至上的她收之“麾下”,可见,爱情这东西是最没定数的,它可以打破一切常规,可以恣意地点燃任何一团爱之火。
我们几个打趣过萧筱,她总是报以神秘一笑,她不接受这种说法,但也不反驳,并说我们得了爱情饥饿症,见谁都像在谈恋爱。而当打趣马千里的时候,他总是脸一红,幸福地默认着。
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萧筱:“那匹马,他不是千里马,他就是一匹普通的——笨马,他可玩不起。”
萧筱一脸愠怒,脱口说:“我压根儿没想过和他玩儿!”
转眼那片葵花到了成熟期,一个个低垂着眉眼,躬着身子,金黄色的花瓣不知何时凋谢于泥土之中,只剩绿色的花托托着沉甸甸的覆瓦状的葵花籽。它们在等待有人举起镰刀将它们收割,突然觉得,它们就像那些渐渐老去的亲人。
晚上的时候,宿舍里四处是被采摘下来的葵盘,我们三五成群地抱着一个,先扒拉掉葵花籽上面的管状小花,然后葵盘上会露出一排一排密实的黑色葵花籽,最外面的一圈最为饱满,越往里,籽粒越趋干瘪,我们闲的时候,数过一个葵花盘上的管状小花,竟有近两千朵小花,每一朵小花下面都藏着一个葵花籽,我们说,它们是那些小花的爱情。
萧筱的桌子上有好几个葵盘,比我们的都大。想来是千里马在那片葵花田里精心为她挑选的。
千里马依旧常常载着萧筱出门办各种事,萧筱比以往更忙了,总是不停地出差、出门。
但还是觉得他们的爱情很奇怪,不知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萧筱常常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她很少与人分享,我多少是个例外,她会将她认为我没吃过的东西放我桌子上,我一边吃一边寻思着:“看不出啊,那匹马挺有钱的。”
又过了些日子,突然听说千里马辞职了。我们都以为他另谋到高就。
他走时,送他的人不多,我们几个外加几个与他要好的,萧筱是在聚餐快结束的时候到的,一到场二话没话,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就喝下去了。
正缄默的时候,千里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萧筱面前,晃晃悠悠地说了一句:“祝福你俩!”然后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着夫子的那句:“我笑傲这里的江湖太久,我想金盘洗手,老子不干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
千里马走后,萧筱的生活节奏依然,还是那辆车接送,甚至比原来还忙,有时候忙的夜不归宿。
有一次和一个同事一同休假,在车上闲聊,他说:“萧筱的正宫之位指日可待了。”我一愣,他又说:“听说他家里正闹腾呢……”
一瞬间,过电影一般,一些关于萧筱的所有碎片聚集起来,然后慢慢拼接,原来觉得不通的地方,都通了。
然后,满脑子的马千里。
马千里站在道路上撵鸡鸭,马千里站泥坑里推车,马千里接上领导后满停车场找车,马千里被大鹅追着跑,马千里穿着野战服撞塌了部队的大门,马千里在葵花田里给萧筱摘葵盘,马千里偷偷注视着萧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