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少离多是我们生活的主旋律，母亲毅然扛起生活的所有责任。

年纪小的时候，便能感知父亲每次回来都带着风尘仆仆的风和阳光，一进家门，他习惯性地站在家门口拍打身上的尘土，仿佛也抖掉了周身的忙碌，重新站在我们面前时，便觉得他清爽而亲切。除此之外，我们再感兴趣的便是他放在桌子上的背包，鼓鼓囊囊的，某个角落里有他买给我们的好吃的吧。

我们的日子如旧，改变父亲命运轨迹的是一连串的意外。

先是奶奶去世。奶奶在我们家住了很长一段日子，正逢父亲单位大干，他是单位主要负责人，他盘算着赶一夜的夜路，见老母亲一面后，再快马加鞭赶回单位，在车站还未来得及上车，有人就追至火车站，说领导组将要到达，父亲无奈地，又赶回单位，想见奶奶一面的父亲只能日日通过电话转达思念之情，常人的想法里，明天多得是吧，这个明天不行，还有下个明天，父亲只能将回家的念头暂且搁置，直到奶奶回转，父亲也没能回来。

再听到奶奶的消息时，便是噩耗。

母亲形容父亲，从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后，他从单位到村口一路跌跌撞撞地哭回去，行至村口，他扑通跪下来，伏在半尺多深的大雪地上，一路爬回去的。一口棺木将奶奶和父亲隔了两重天，此生，永不能见了。每每言及此事，母亲哽咽，我也早是泪眼模糊。

奶奶去世没多久，大伯和三叔同时出了车祸。

父亲的世界完全坍塌了，兄弟三人，如今只剩下他自己。三叔没结婚，大伯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父亲整日奔波于此事，大约半年多后，事情处理完毕，堂哥顺利接了大伯的班，而父亲由于时时缺岗，未经他同意，就被调往后勤的一个办事处，应该说那是个养老的地方，令下了一段时日，父亲一直不去报到，他的烟抽得越来越凶。

这么大、这么多的事郁结在他心里，像岁月豢养的虫，隐在父亲的五脏六腑，日日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夜半站在窗前时，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他的悲伤吧？这躲不过的命中劫数，这关乎命的走向和疑问，除了用泪水弥补遗憾，谁能渡他，谁能将一种引领能够掩过他近乎绝望的意念……没有的，就像借不来的命，至于如何泅凫于岸，只能靠父亲自己。

我至今不敢想像，那封山的大雪曾逶迤出一条怎样匍匐的印迹，那踉跄于雪野的两个人，怎样互相安慰，又怎样交出全部的疼痛，哀号地向着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奔向自己的娘，它惯用蜇伏的姿态，刺痛追忆，它惯用无声的白消解一个微如尘粒的生命，我只能在母亲的描述中，追溯出父亲唤“娘”的时候，他明明就是一个因为找不到娘而哭泣孩子。

后来，父亲喜欢上《四郎探母》的折子戏，起初我以为这出戏与其它折子戏一样，不过是父亲喜爱的众多折子戏的其中之一，直到有一次陪父亲在北京看病，傍晚时候去公园散步，一个角落里有人正唱“思老母不由人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泪洒胸前。眼睁睁高堂母难得见，儿的老娘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父亲不顾及刀口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往那人群里走。

父亲并未和我过多地谈起关于《四郎探母》，我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发现他每听到这出戏都会趋之前往，有时会跟着哼唱，后期病重的时候，再不见他哼唱，他只是听，那么安静，我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与自己对话，与他的娘亲对话，这些貌似我想像出来的情节，其实，在父亲的心里，早就水墨横行，氲及骨髓了。

这条线是父亲工作时间最短的一条线，也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时光。起初到这条线时，职位升迁，工资涨级，待遇不错，一切都向着尽人意的方向发展，谁曾想，这些如意的风光背后，竟暗涌着他人生道路上莫大的荆棘丛！

那个时候，我恰好学到朱自清的《背影》，这篇《背影》总让我联想起，夜半时候，父亲站在微微拉开的果绿色的窗帘前一个人沐着夜色、一根烟接一根烟抽的背影。我曾悄悄地在日记本里以《背影》为题写了这个时期的父亲，又担心被他看到，曾到处藏这个本子。

这条线的背后，皆是忍辱与负重，我实在无法用笔墨荡出一种所谓的坚强与乐观，当父亲隐藏不住自己那些重重叠叠的心事时，他会找个地方流泪；当所有的冲突显现得锐利而冷竣的时候，他也会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那些曾被他含在口里亲切无比的称谓，影像突然地就零碎而斑驳起来，他和他的故乡，都已不是旧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