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邯长线(五)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那是十月份的一个早晨,我们照常背着书包沿铁路线去上学。
耳听得有人唤我名字,转身看是父亲一路小跑着追赶我们。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今天不能去上学了,拉着我们就往回走。我莫名惶恐,一边跟着往回走,一边追问为什么不能上学了。
今天搬家。父亲说。
搬家?往哪里搬?
山西。父亲说。
山西?山西远吗?为什么要搬家?我的学校怎么办?我得和老师请假的,我的一些作业和试卷还没发下来……
来不及了,临时接到通知,火车皮都甩好了。父亲说。
火车皮?火车给搬家?
刚离家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再回到家,已然面目全非,好几栋房的人家,都和我的家一样,大人们在忙里忙外地收拾,眼见着家具被一一挪出门外,零碎的用具和物品未来得及归类就被塞进各种兜子,被褥衣物被车拉走了,锅碗瓢盆被车拉走了,家具也被搬上了车,最后床板床头也被拉上了车,没一会儿的功夫,家就空落落地只剩下一个壳子。
家里的一应物件先于我们被载在火车上,火车拉响汽笛呼啸着便开往那个我陌生的地方。
我问父亲,你的办公室就丢在这里了吗?上下两片院子就丢下了吗?篮球场、开得正盛的花、食堂、房后的鸟窝可怎么办呢?
父亲说,到了新的地方,这些都会重新有的。我说,我只喜欢这里的。父亲说,到了新家,你也会喜欢那里的。
父亲曾说,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年,相对原来的日子安稳许多。我渐渐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如今怎么说搬家就搬家,我觉得父母好像没有丝毫不舍的意思,心里渐渐滋生了一种叫做孤独的东西,好在有妹妹和弟弟可以交流。
我记得,在路上遇到另一个不搬家的同学,我在匆忙中撕下本子上的一张纸,草草地写了不去上学的原由,回转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老师教室和同学,我甚至来不及和他们道别。昨天还在教室里讨论我们即将参演的诗歌如何更好地诵读,我的作文刚被老师当作范文读过,她借我的书,我借她的笔,都来不及清还了。
近十点多的时候,我们在熟悉的小站准备乘车搬离这里,我一回头,瞥见他站在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明亮的眼睛里蓄着两汪泪水,他竟然没去上课!我突然就自责起来,不过是一次一起做作业,他对我说出了他青春少年的懵懂心思,自此之后,我再不理睬他。他也将要被我丢在这片年少的时光里了。如今想起来,时光明明很柔软,偏偏一个少女怎地生就了那样一颗冰冷的心。
紧挨着父亲段部的是四组铁路线,铁轨逶迤地伸向远方,客车货车通过时,会发出咣当当、咣当当的响声,房子被震得轻微晃动。每年下霜的的时候,会有淘气的男孩子用手去触摸铁轨上晶莹的霜粒,手指头瞬间就被“粘在”铁轨上,强行拉扯,皮肤撕扯得疼痛,他就蹲在原地哭,我们则飞奔回父亲的单位,没一会功夫,父亲带着温水快速赶来,然后将水徐徐倒在那孩子的手上,眼见着霜化了,手终于离开了钢轨,我们在一旁跳着喊“得救了!得救了!”
父亲段部的斜对面是车站,车站的一旁种着几棵大的荚竹桃,我们穿着新发的校服在这几棵荚竹桃下拍过一张合影,二寸大小的样子。大约五六年前,父亲突然心血来潮,将家里一些黑白的老照片拿到相馆里翻拍放大,专门腾出一个相框,将这些老照片整齐地摆放其中,正中就放着我们仨个的合影。荚竹桃开得茂盛,我拿着一枝,弟弟掐着腰,妹妹若有所思靠在一旁,母亲说,父亲那天对着这张照片瞧了又瞧,用手抚了又抚。
舍不得的还有一片叫做“东河”的野岭,那里有采摘不完的野果子、野芹菜,野兔子说不准什么时候窜出来吓我们一跳,毛毛草上挂满了逮到的蚂蚱,最是那条必经的小路上,从路头到路尾,一色的红军墓,一个挨着一个,每块墓碑上都刻着一个红色的五角星,有的有名字,有的无名字,父亲告诉我们,他们都是英雄。
我的小学依山而建,附近有座山叫做石碑山,从山下向上仰望,除了茂盛的柏树,就是成片的墓碑,大多数墓碑没有字。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这里这么多墓碑,父亲说,这一带曾有过激烈的战事,一二九师司令部就在附近,那可是响当当的刘邓大军啊。
临上车时,呼喇喇地突然从远处跑来我的同学,是的,我的同学们!
他们在很远就叫着我的名字,一边跑一边挥手,走近我时将我围住,每人都急忙忙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有几个女同学开始哭了,男同学问我还回不回来,一边将笔记本、书签、笔、画作等礼物送给我,其中一个还给我捎来一封信,那是我的班主任写给我的信,那么厚。
我扭过头看父亲,问他能不能留下来不搬家。
父亲安抚着我和我的同学,承诺假期的时候一定带我回来看望他们。但一别经年,我再没有回去过,不知这篇博文会不会被当年的同学恰巧就读到。
然后,就是别过。
别了,曾经热闹的大院;别了,蟋蟀的鸣叫;别了,地雷花大丽花丝瓜葫芦,别了,隔壁的豫剧与争吵。
别了,风一吹就远去的童年;别了,那条通往学校的道路;别了,我的那些小秘密和我自言自语的时光;别了,邯长线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站——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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