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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7 08:56:55) |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家里有一张我四五岁模样的黑白照片，梳着两个小辫，穿件花色的上衣，两只手握着东西似地端着，鞋上沾着泥，另一条裤腿半绾着，脑袋一歪，皱着眉，嘟着嘴。
他见到这张照片时笑我，然后说句，傻样！
我问过母亲，那个时候照相都要打扮漂漂亮亮的，为什么这么潦草地给我拍了一张这样的照片。
母亲笑，她说，那是你去学校叫你爸回家吃饭，正好赶上学校有活动，你爸见你来了，紧忙让人给你抓拍的。
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刚下过一场雨，学校的操场被踩得乱七八糟，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他办公室，做宣传的几个人正在采访做资料，他见了我说，给我闺女留个影吧，就把我抱到操场高处没有水洼和烂泥的地方，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仿佛听到了那一声快门，又仿佛看到他也绾着裤脚在一旁笑着，看我。
我记得他的办公桌上永远摆着那老四样，笔架、砚台、墨水、纸张。旁边会有一摞永远也读不完的报纸，母亲有时候会让他带些回家，用来糊墙壁，糊窗户缝，或者做鞋样子。
晚上临睡前，父亲习惯地拿张报纸说，开始念报了。
我们马上安静下来趴在他周围，看他将报纸打开，然后一抖。其实我们谁也不认字，但都将头挤在报纸前面，父亲就在我们脑袋的缝隙里读。他会先念头版头条里重要的新闻和时事，我不喜欢听，主要是听不懂，最后会给我们念一些副刊上的文章，从那个时候起，陆续有一些人名和词语住进了心里。
学校是清一色的平房，每当下课铃声一响，我会从父亲的办公室跑出来，看操场上那些永不知道疲惫的孩子奔跑，他们的身后卷起一片一片黄色的灰尘，双杠上会有女孩子坐在上面，双腿在上面荡来荡去，偶尔有豁牙的孩子被人愚弄着，偶尔有扭成一团打架的男孩。
我曾央求父亲，想有个书包，想坐进教室里上课，父亲总是说，你太小了，要再过两年。
很清楚地记得，曾踩在一块石头上趴在一间教室的窗户外面跟着上了整整一堂音乐课，那天音乐老师教唱《洪湖水，浪打浪》，她唱一句，学生们唱一句，我也跟着唱，快下课的时候，我学会了，一边飞奔着往家跑，一边叫着妈妈。
推开院子的门，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搓衣板和她的手上冒着肥皂泡，衣物在她手里和搓衣板之间忽上忽下，父亲坐一旁抽着烟，不知和母亲说着什么，一脸喜气，母亲也一脸笑容，我看见旁边凳子上的包装纸里竟然割了一块猪肉！有油渗出来，将纸洇得深一块浅一块。
我跑得气喘吁吁，母亲撩了一下挡在额前的发丝，知道我要急着表达什么。我迫不急待地将学会的那首歌唱给他们听，当唱到最后一句的“啊”时，我看到父亲也跟着小声哼唱，手在膝盖上还轻轻打着拍子。母亲停止了洗衣服，唱完后母亲乐，说，这个“啊”的弯拐得可真漂亮啊！
晚上，母亲炒了一大盘肉，我还看见从不饮酒的母亲破天荒地陪父亲喝了一盅白酒，屋里屋外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心想，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歌，父母这样开心呢。从那以后，我每天去学校“上课”，慢慢认了一些字，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加减法，然后在家里煞有介事地给弟弟和妹妹当起了老师，让他们手背后坐在小板凳上，教他们认我刚学会的东西。
直到翻看父亲的回忆录，再联想自己那时幼年模糊的记忆，才知道那天父母为什么那么高兴。
父亲单位逢调级，其实就是涨工资，百分之二的名额，他是其中一个，工资由原来的56元3角6涨到79元3角1。这于父母来说，是大好的消息！而这79元3角1，在如今够做什么呢？
而在当时，这些钱，挽救了三舅的一条腿。
当十几岁的三舅被各大医院诊断留不住腿时，父亲偶然的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杨文水大夫专攻此疾，父亲和母亲当下决定带着三舅奔他而去。
生活有时候在你绝望的时候，会冷不丁地又给人希望。一切检查妥当后，那位医生说，腿能保住，不过要留一些残疾。姥姥刚听完就扑通给他跪下了，说只要能保住腿怎么都行。医生又说，如果能早来些时日，残疾也许也会避免。家人一阵唏嘘。
父亲和母亲开始筹钱，最后是父亲和二姨夫承担了三舅的医治费用。母亲说，虽然涨了工资，日子却比原来更紧了，每个月一发工资，东家一些，西家一些，所剩有时候还不及未涨工资之前。
三舅留下了一条跛腿。留下了农民的身份。还有他一瘸一拐肩上架着孩子的背影。
父亲临去世前，他来看望父亲，越发觉得他跛了。
他和我说，我的这条腿病来势汹汹，虽然被医治好了，却早早丢了半条命，身体永远跟不上魂灵，如果没你爸看到那则消息，如果没有你爸的那些钱，我那半条命也搭进去了，三舅舅虽然瞎活着，但心里感激不尽他。
他顿顿，又说，只是你爸爸，连活半条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报纸的一条消息，挽救了三舅的半条命。
母亲希望那些小贩发她手里的小广告一样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疗效，背着我们给父亲买。父亲也背着我们尝试着服用。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哭诉着说，为什么三小大医院都看不了病，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就救了他，我买了这么多报纸上说的灵丹妙药怎么就救不了你！
说完，母亲将那些剩余的药和收藏的小广告，尽数扔尽熊熊的大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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