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美景的丰沙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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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沙线之一
那天,他发我一条链接——《丰沙线上故事多》,心上一紧,没打开看。
我猜想,内容应该是各种拍摄角度中,这条线路在山水间,迂回荡气的鬼斧神工景象。
我开车走过一回。
四周巉岩林立,随着车子依山不断地向深处行驶时,恍惚间有种居江湖之远的感觉,山体耸立,直插云天,偶有被劈开的段段山体矗立在道路两旁,刀斧痕仍旧清晰可见,永定河则含着慈悲,昼夜不息地在道路另一侧奔腾,这景致于我是无心无趣的,因我的身旁坐着病入膏肓的父亲,他一直在向车窗外看,偶尔说,应该快到雁翅了,果不其然,前方的路标出现“雁翅镇”。
当我和父亲站在那一片宽阔的水域面前时,河面上斑驳的阳光碎片晃得人睁不开眼,一列火车正通过头顶上方的高架桥,四野空旷,只觉山风裂响,河水静流。而这条铁路线像条拉链,将山与山,山与水,以及不同维度的跨越串联起来。父亲说,他脚下的这片空地,好像是当年机关的所在地。
仿佛见到那个颠沛数日,身着碎花布衫,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的她羞涩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眼到之处,都是父亲的身影,她渴望着这个眼前的男人能给她一处得以安稳栖身的地方,但用父亲的话来说,她是从她的贫穷里,跳入到他的贫穷里,但彼此认定,即使是粗茶淡饭,也会在命运的深处,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来。
父亲那个时候在施工第一线,母亲在机关借住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后,父亲把她接到现场。当时是不允许带家属的,但谁知道生活会开出怎样的玩笑,让一个人突然的就背井离乡,穿过许多的陌生,到另外的未知里交付余生。后来的一段日子,陆续有人将妻子接上来,一时间,这群餐风露宿的男人们,都有了归宿感。每当简易的帐篷有炊烟升的起时,大山深处淬炼出的各种泠泠音色,一一向她们奔赴而来,每一家都是一个传奇。
父亲说,遇到镇上有集市,就带着母亲抄近道,像两只快乐的鸟儿雀跃地从深山里飞奔出来,在这个摊子前瞧瞧,再在那个摊子前望望,买与不买两下里都热络而亲切,除了一些必须品,他们不会去买任何不急用的东西,母亲习惯将钱抓在手里,钱被一折再折地叠成条状,用手绢包好握在手心里,每次回来,手心里的汗水都将手绢洇潮,钱打开后,是一棱一棱的。
想起我小时候去买酱油醋的,也是这样,卖家总是一面很耐心地将钱捋平,一面微笑地看我。
父亲看我望着“珠窝长途汽车站”的牌子时,说,你妈刚来时,说天大地大,怎么跑到猪窝去了?当地人怎么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我俩都笑。父亲接着说,咱们那边多用动物取名字,很有意境,比如鹿蹄涧,雁门关,鸽子岭……他喘了口气又说,走南闯北的,除了家乡,最怀念的就是这个地方了。
对面铁路线上繁忙,每隔几分钟就呼啸着一列货车驶过,贴着山腰的那条线的路基有几十米高,父亲说,他当年和母亲总从这条路基上跑下来,然后在河边歇脚,有一次在河边拾到一个瓶子,瓶身上满是黄泥,他们用河水将它冲洗干净后,竟发现是只漂亮的青色梅瓶,瓶子通透圆润,可惜瓶口有个豁口,并有一条隐裂的细纹一直延伸到瓶身,但这并不妨碍父母对它的喜爱,他们将它带回驻地,母亲将它摆在桌子上做装饰,里面常插些从外面采回来的花花草草,日子就丰润起来。我对这梅瓶模糊有印象,对母亲插花时的神态有印象,再后来,几经辗转竟不知它的去向,或者,它碎掉了也未可知。
父亲是想到他当年的第一线去看看,但根本不可能了。电气化的铁路,四周都被隔离着,当年他所熟知的山野小径,早随着人事过往湮灭于风雨之中,所有反向的追寻大抵是失望多些,被心心念念的这个地方,让他像头老牛一样,在夜静时分,静静反刍。
我看到父亲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却找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好在珠窝火车站也不远,我们走进去时,看到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值班。父亲将来意说明,其中一个胖些的小伙子惊讶一声,说,近几年有不少人来这里,都是寻问与这条线相关的人事,年龄与您差不多!父亲一听,特别高兴,那个小伙子随即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双手先摸了下上衣口袋,又在工裤的口袋里摸过,咦了一声,问另一个人,见没见抽屉钥匙,那人努了一下嘴说,不是在抽屉上插着呢嘛!他冲我们嘿嘿一笑,随即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说,这都是来过的,有来寻朋友的,有来寻战友的,有的留下姓名,有的留下电话,您看看有没有认识的?
父亲认真地看起来,我看他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叹口气说没有认得的。那个小伙子奇异地嘟囔句:这些人在登记时,也没有彼此认识的。父亲说,参战这条线的人有数万人,哪能那么巧啊。我说,爸,要不咱也留下联系方式吧?或许咱们之后也有人来寻,恰好是你的战友呢!小伙子已经将笔递过来。
父亲说好,摩挲了一遍纸,笔顿在纸间却不再往下写,他犹豫了一下,将笔还给小伙子,道了声谢谢,又客套了一番,走了出来。我看见他微弯着身子,左手捂着腹部,脸色腊黄,言语间明显底气不足,他说,不留了,如果真有熟识的人,估计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别人的记忆了,凭白给别人添堵。他的声音不是通过声带与气流的震动传输的,像是随着呼气流出来的,低而弱。
我记起他不止一次地和我们说,他有幸修筑了丰沙线的复线,永定河怎样流,线路就怎样走,当初修建初线时,牺牲了108位筑路英雄,在琉璃渠村专门有“丰沙铁路烈士纪念碑”,当时的恶劣条件,太艰苦了,然后他的表情瞬间就凝结在那种艰苦里……丰沙线于父亲,是植入骨子里的记忆,虽然他只是数万参建人里其中的一个,但意义远大于当时的政治意义,所以在他的碑文里,我们刻下了他的这段重要经历。
胖小伙说,小站嵌在山水间,每逢节假日,一天数趟的绿皮客车,都会载着许多观光的游人,车缓而时光闲,人们都喜欢在这里休憩身心,我们整天窝在这里,也觉不出什么了。
觉不出什么了。
当那些游人在惊叹这里的一山一水时,我竟看不到花的红,山的料峭,我目力所极之处,总是看到那个微佝着的身形,蹒跚并回望着。
(注: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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