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生活像过去29年一样平淡无奇。我按照所有人希望的样子生活。一切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按照既有的节奏发生了。

这一年，我面临所有即将步入30岁殿堂的女人遇到的困惑。我开始审视镜子，我的容貌，我的身材，我的精神状态。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不会开始学会放弃梦想，放弃对未知的好奇，会不会开始学会满足物质生活，满足既有的一切，然后逐渐成为一个我最害怕成为的一类人。

这一年，周围的男朋友，女朋友，陆续为人父母，而我也在不断被迫和父母、朋友讨论生儿育女的计划问题。我突然惶恐地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我竟然到了一个做母亲的年纪。可是，我对一切还知之甚少。

我要如何去面对一个未知的生命，我要如何去爱她，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我会不会把一切弄得很糟糕。20岁之前，我一直躲在父母的庇佑下，20岁之后，遇到爱的人，顺理成章开始把对生活的依赖转移给他。每次问题来临，我总是可以幸运地找到他解决，我渐渐失去自己面对生活的能力。

她们说，过去顺理成章，以后依然会顺利成章。你会有一个孩子，你会很爱很爱她，你会做一个好母亲。而所有这些，都不用学。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毫无保留，毫无芥蒂，我无数次问及母亲，为什么那么爱我，母亲总是笼统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这个答案太没有逻辑了，这种爱太没有逻辑了。可我缺乏自信。就像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骑单车，我至今学不会。我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唯一不会懂得如何去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可是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像过去一样，成为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我需要停下来，我需要远离过去的自己，不听任任何外界力量的摆布。我想，我该做一个慎重的决定。

我选择独自出国旅行，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人。

一个人行走，没有想象中的孤独。不用说话，没有分歧，可以更自由，更专注路边的风景。白天总是很长，我有充足的时间欣赏美景、休憩、思考。看累了，就坐下来，用吃剩的面包喂食那些湖里的野鸭、天鹅和广场上的鸽子。

过去我是被拍摄者，我需要化妆，需要带很多美丽的裙子，需要在所有的照片里留下我刻意的微笑。这一次，我不需要这些。所有的行李，不过是一个背包和一个相机包。后来相机也觉得多余，那些风景都已经留在心里，而我并不需要和更多的人分享。

一个星期，我没有照过镜子。镜子是联结自己和外界的通道，照镜子只是为了把镜子里的自己呈现给外界的人。独自旅行，可以把所有与外界的联结切断。每天清晨和夜晚，用清水洗脸。我不再需要那些化学试剂来维持皮肤虚假的光泽，我不再需要用厚重的油彩把自己真实的脸掩盖起来，我不用看镜子里的那个我是否衣着得体，妆容整洁。我就穿着棉T恤和破旧的牛仔裤，可以在街心公园的草地上，随意躺成一个“大”字，也不怕形态不雅。汗水流过脸庞，我可以用袖子擦拭，而不怕弄花了脸上的油彩。我可以起床就背上背包离开旅馆，不用收拾那些瓶瓶罐罐。这是我觉得最舒适的状态。我唯一需要关照的，就是自己的内心。当你不再在乎外界对你的评价，按照自己最真实的状态生活，才是真正意义的离开。这是清洁自己的方式。

有了火车通票，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市下车，然后在任意一个时刻上车。我在那些小城漫无目的游走。食物总是很简单，面包，奶酪，肉和蔬菜。我吃得不多，也不觉得饿，也许是因为不像中餐里，总是放很多油。走了很多路，都不觉得累。旅馆简陋而清洁，连电视机都是奢侈。夜幕降临以后，城市里只有零星的路灯和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只有最热闹的地方才有几点不多的霓虹灯。没有高楼大厦，你还可以看到清澈的夜空和星光。没有欲望的城市，都不太做梦。我像大多数的人一样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清晨醒来的时候，阳光从有白色花边的窗帘间透过来，远处传来像音乐盒一样清脆而悠扬的钟声。我不用急着赶路，但并不想赖床。我总是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我愿意拉开窗帘让阳光落在自己的睫毛上。

虽然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迷糊，坐火车坐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不过下了车，等一会还是可以找到返回的车。偶尔在城市里也会迷失方向，不过总有好心人指点迷津。除了景点区，大部分地方都没什么人流，不怕人潮过快会把你挤倒。火车总是很空，不用和人争抢座位。我可以用自己的节奏行走。偶尔和陌生人闲聊，他们总是很讶异，一个女孩独自旅行的勇气。他们说，我看起来自信得像一个懂得chinese gongfu的人，我只是笑笑。突然想起虹影说的，我并不害怕被强奸，相比之下，我更害怕失去自我。

在布鲁塞尔的最后一晚，遇到一个弹吉他的歌手。他的歌声听起来那么年轻，歌词也很动人，讲述的都是有关爱情、青春的故事。我忍不住停下来，一首首听到最后。当他收拾行囊，走近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老人，个子矮小，戴着黑边眼镜，脸上很多皱纹，但胡子刮得很干净，衬衫也很干净，不像一般街头的流浪艺人。他似乎收获不多，有些沮丧。我决定请他喝杯啤酒。

就这样，在街边的咖啡馆，喝着啤酒，听他说话。他说了很多，有关他的音乐，他的理想，他的生活。他说，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可是我并不觉得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放弃一切。他用眼神望着街边那些路过的西装笔挺的人，他说，你看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他们其实已经死了。很多人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他留给我一个网址，那里可以听到他的音乐。

从欧洲回来，下了飞机，没有片刻休息，就赶往两个好朋友——虹影和悦然的读书沙龙。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聊天结束，像是这次旅行的注脚。所有的话题，都是我在旅行中思考的问题。而她们，给了我最好的解答。

在拥挤的地铁上，翻开《鲤•变老》的扉页，看到悦然写道——变老就是一种对自己的放弃，不断放弃自尊，变得面目全非，却毫无愧色，仍能自圆其说。渐渐满溢出边界，直至失去了人本应当有的轮廓。

我想，30岁其实还很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