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吴念真

    某导演拦了一辆车，坐上车、报了位址后，就思索着接下来要处理的事。然后他注意到司机听的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而且一曲放完竟接着下一曲，可见并不是电台播放的，而是CD盘里播出来的，这引起了他的好奇。

    其实司机早认出了导演，寒暄之后，司机说：“导演，我跟你说一个我的故事好吗？”导演早已习惯陌生人把他当成多年好友般说故事，所以便答应了。

    司机大学时有一位女友，功课好、气质出众，两人是班上最受瞩目的一对。毕业后，男生去当兵了；女友则进入一家外商公司，由于表现优异，所以颇受来往厂商的信赖。男生退伍后，女友为协助他进入社会，便提议自组贸易公司，以她在外商公司建立起的人脉，起头应不难。果然，公司很快闯出一番成绩。他们开始论及婚嫁。女友是外省小孩，男生每回去她家做客时，女友母亲总是亲自下厨弄几样家乡菜招待他，那是本省小孩的他从未尝过的好滋味。

    但宛若八点档似的，男生小有成就后，就管不住自己。某天，公司的大客户带着美丽的女儿来与他谈生意。见面几次后，这女孩便于他发生了关系。客户大为震怒，逼这个男生出面给个交代。被背叛的女友伤心欲绝却不为难他，两人决定分手，公司也拆伙。

    不久后，男生与大客户的女儿结婚，并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但辛苦经营多年，业绩却始终提不上去，勉强撑了几年后，公司与婚姻一起黯然收场。失业的他决定开出租车维生。只是没想到，三不五时就会载到过去的客户。每回被认出来时，他都感到非常窘迫。有时跳表135元，客户塞给他150元后还补一句：“不用找了，留着吃饭吧！”他呕极了：“15元连吃碗阳春面都不够，还搞得我好像欠他一个人情。”

    这么几次后，他决定不在台北市跑了，改去桃园机场当排班司机。因为他外文能力颇佳，有时候外国观光客便会包他的车四处游玩，收入比一般司机都好。

    有一天轮到他载客时，他发现即将搭车的那位女性穿着剪裁优雅的套装、拉着低调却高档的皮箱、一头短发衬出她的利落。他认出来那是他的前女友。依然脱俗出众，还多了几分意气风发。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开出租的模样，但闪也闪不掉，车子只好慢慢滑向她面前。

    “导演，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痛恨要求司机在车内放置执业登记证的规定。仪表板旁的那个我还可以盖下来，但贴在椅背上的那张，我根本来不及抽走。”此时，他只能祈祷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了。

    一上车，女生交代了目的地后便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讲起手机，总共四通。第一通是打给先生，从对话中，他得知她现在住在澳洲，先生是位律师；第二通是打回公司，交代秘书一些事，生意似乎不错；第三通是打回家里，提醒女儿去上芭蕾课，叮咛儿子写作业。他默默地听着，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

    这时，导演的公司到了，导演说：“没关系，你继续讲。”

    第四通电话接通后，她唤了一个名字，那个朋友他也认识。他才知道，原来她妈妈生病了，这次回国是探病，过几天就会返回澳洲。

    挂上这第四通电话后，差不多也抵达目的地了，他很庆幸女生忙着讲电话没空认出他。付完账，女生下了车，男生帮她把皮箱搬下来后，她便拎着行李离开了。

    男生坐回驾驶座上，百感交集。但此时，女生又回过头来敲车窗。他将车窗缓缓降下，两人还是面对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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