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到大,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一名画家,但是在我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之前,我在浮图街吆喝了八年“酒干倘卖无”。爸爸在我九岁的时候就下岗了,于是就开始回收废品。每天放学后,我坐在爸爸的三轮车上,就大声吆喝:“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那时候的浮图街,很安静,就像是一个沉静的梦,在摇篮里荡漾着,荡漾着。我的吆喝声甚至传到了浮图街天空的每一朵云的耳朵里。
男人爱喝酒,女人就拿出酒瓶来卖,因此我们每次都能回收好多酒瓶。看到爸爸满头大汗却满脸笑意地数着一个又一个啤酒瓶,我的心里真是比吃了蜜还要甜。
那一年的许家和上四年级,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家里看《四驱兄弟》,每次听到我的吆喝声,他都跑得很快,蹭蹭蹭从二楼下来,找出几个啤酒瓶给我。等到我在浮图街吆喝完之后,他还会邀请我去他家看电视。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许家和大概是喜欢上我了,后来才知道,是他妈妈让他多帮帮我,因为他好心的妈妈说,尹薇薇才多大啊,就跟着爸爸满大街地吆喝,让人心疼。
原来,喜欢喝同情这两个名词是不能画等号的。第一次,我幼小的心灵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2
爸爸妈妈之间的矛盾再也无法调和,他们闹上了法庭,签了离婚协议,我被判给了爸爸。那一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镇上最好的中学,许家和与我同班。
爸爸开始酗酒,家里的酒瓶渐渐多了起来,我除了要回收浮图街上的酒瓶,还要回收家里的。每天放学后,我一个人踏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吆喝:“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只是到了许家和的家门口前,我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放低。因为他们家的大房子,是整条浮图街中最豪华、最气派的。
也正是在这一年,我迷上了画画。班上学画画的人很多,我却不是其中之一,因为画画要交很多钱,爸爸没钱。于是我就更加卖命地吆喝:“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我想等我回收了好多好多的酒瓶子,就有钱学画画了。
我开始攒钱,一块钱一块钱地攒,终于攒够了一学期的费用。那天放学后,我依旧踩着脚踏车挨家挨户吆喝。只是,就在许家和家门口不远,我看到了他拉起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
那个女孩我认识,林婉怡,我们班的班花,她的爸爸是一个大老板,她每天穿的裙子没有重复的。本来我为能够实现我画画的梦想而欢欣雀跃,准备用最大的嗓门吆喝,但是此刻,我却哭了。我蹬着三轮车,朝回家的方向驶去。
那天我被爸爸骂,因为我回收的酒瓶创了新低。喝醉了的他举着酒瓶砸我,我的脑袋被砸出了血。到医院里,我的头被缝了好几针,还被剃了个光头,医生因为我付不起医药费而对我吹胡子瞪眼,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3
爸爸最终还是因为饮酒过度,导致酒精中毒,住进了医院。我没有再去回收酒瓶,我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找人借钱。一夜之间,整条浮图街,关门的关门,走人的走人。好心的同学自发为我筹款,我顶着个光头,眼睛含着泪鞠躬。在许家和跟前,我一直低着头,他捐了2000块。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好希望电视上演的一样,能够有个人,肩膀借我靠一靠。但是这个人,却没有。
收拾书包回家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喊我:“尹薇薇,你等一下。”我愣住,回过头的瞬间,呼吸仿佛都静止了,我看到了许家和,他就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
“尹薇薇,你很讨厌我吗?为什么每次说话都不看着我的眼睛?”
许家和,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是因为我太卑微,而你太过光鲜亮丽。但是许家和执意要跟我一起回家,他说:“尹薇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一起承担。”
这是告白吗?但是我难以置信。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经过第一个拐角口的时候,我终于打破了沉默。我问许家和:“婉仪看到我们一起回家她不生气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额角,说:“你不知道她是我远房表妹吗?”
你的表妹?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不过,为什么我的心里,竟有那么一丝窃喜?
“尹薇薇,你这是在吃醋吗?”他好看的睫毛下呈现出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明媚的如同此刻的春日。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然后才说:“我很开心。”
4
第二个拐角,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我的心跳却比先前加速了不少。许家和在我的额上落下了轻轻的一吻,他说:“尹薇薇,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居然都不知道。”
他竟然会喜欢我!我感到无比惊讶,脸瞬间红的厉害。我还以为,从小到大,他给我酒瓶给我捐款的钱,只不过是因为他妈妈可怜我,他可怜我而已。我这是在做梦吗?
许家和微微地笑,如同此刻和煦的阳光,灿烂到了极致。他说:“尹薇薇,你明天给我答复好不好?我等你。
我本来想说好的,却看到他一点一点消失在拐角深处……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爸爸,就在不远处,没有住院,在摆地摊。我的心忽然就好痛,我想上前帮忙,但是爸爸说:“闺女,那天爸爸打伤了你是爸爸不对,爸爸没用,但是爸爸一定会让你学画画的。”
“不是警告过了吗?这里不能摆摊!”几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径直走过来。爸爸想要收拾摊子,但为时已晚,其中一个人一把就把摊子给掀翻了。
“孩子要上学、学画,做点儿小生意不容易,大爷您就通融通融吧。”爸爸的声音很低,然而,那几个人压根儿就不买账,为首的一个人甚至举起了手。
我上前,昂起头面对着那个人,一字一句:“你敢动我爸爸试试看,我一定和你拼命。”再过三个月我才满18岁,我还是个未成年人。
他们最终还是收手了。
我早早吃过晚饭就躺下了,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是近18年来最惊心动魄的,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不大会儿,有人“咚咚咚”敲门。我去开门,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雍容贵妇……是许家和的妈妈。“我警告你,离我宝贝儿子远一点,你配不上不儿子。”
原来,今天下午放学回家,发生在第二个拐角处的那一幕,被路过的许阿姨的一个朋友看到。“管好你的女儿!”临走时,许阿姨冲爸爸大声嚷道。
爸爸一直在低头抽烟,烟雾和着漆黑的夜色,我连呼吸都费劲。许久,他才缓缓考口到:“薇薇啊,爸爸有钱供你读书供你画画,可是,没有钱供你谈恋爱啊。”
我终于没忍住,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放声大哭。许家和,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5
之后的日子里,我尽量让自己与许家和保持距离。高考一天天临近,美术生要到全国各地考试,我刚好可以见见世面。爸爸去了工地打工,工资不少,但他是拖着疲惫的身躯,拼了命在干的。
6月的高考,空气中也弥散着紧张的气息。我在28考场,25号;而许家和,偏偏就坐在我的前面。
进考场的时候,我听到他对我说,尹薇薇,加油。考完试,我一人撑了把旧伞回家。“尹薇薇……”许家和从后边赶来。
我见势,想要跑开,但是他步步紧逼,“尹薇薇,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不说话,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我妈妈那天去过你家,”他顿了顿,“对不起。”不用说对不起的,我在心里苦笑着。他终于离开了。我别过脸,不去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巷里……
6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过程是漫长而焦虑的,我骑上三轮车,出去回收一点酒瓶。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发现平日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浮图街竟然徒添几分陌生。
“酒干倘卖无……”
几年过去后,我的声音不再似儿时那般清脆婉转,多了几分深沉和沙哑。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家里坐坐,大都是问我成绩的。
骑上三轮车,感觉车上的酒瓶沉甸甸的,觉得不大对劲儿,回头一看,竟然是许家和,他就坐在车上,冲我微笑:“要不我骑吧,你坐到车上去,负责吆喝。”
坐在三轮车上,我抬头望着浮图街瓦蓝的天空,忽然就明白,在成长的印记中,有些东西会改变,但是有些东西,却印刻在心里,不会褪去,也不会改变,譬如那声熟悉的吆喝……酒干倘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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