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台湾的了解仅限于蒋勋告诉我的。对布袋戏的历史与演变也仅限于蒋勋用它辅佐某个阐述。我也很清楚如果不能投入一定的精力与时间,没有燃起无可抵挡的热情,世上的任何文化都只停留在表面。我并不打算去研究布袋戏,毕竟人生就如阐述一样是有主次的。

戏偶博物馆坐落在迪化街的一个小巷子里,要不是门口的黄色旗子是很容易错过它的。门面很小,会误以为是某个小公司。馆内一进门有一个很小的礼品店,这已然是博物馆的标配商业模式了。紧挨着礼品店的是一个开放式的工作间,案头上的物件多的让人一下抓不到重点,但这堆物件是可以构成一个整体来说明一个事物的。
“这很像你的书桌。”我对Apple说。
“我比他乱。”Apple说。
我很少进Apple的卧室兼“工作室”,每次进去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片狼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枯枝败叶》中的一句话——杂乱无章的幸福。就再也没抱怨过她以及她的房间了。

转过工作室,后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道,从这个通道进去就是展厅了。也许布袋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没有形成具象的代名词,猛然看到几个吊在半空的木偶吓了一跳,赶紧扭转头来,又见好几排的“人头”——不由地发出一声:“嗬!”
“怎么了?”走在我前面的Apple连忙问。
“嗬!”我说。“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妈妈,我超级喜欢这里。”

博物馆的空间虽然很大,但都分成了很多的隔断或者房间,而且是弯弯绕绕的。你不知道下一个房间里会出现什么玩偶,或以怎样的表情迎接你。这让我想起环球影城里的鬼屋,由于肌肉过于紧绷以至于快把心脏挤出来了。不过,从那次经历我得到两个结论:一是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很多动作都不受大脑所控的;二是极度恐惧是真能吓死人的,所以“吓死我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想:这些戏偶看样子有年头了,大部分应该比我的祖辈年纪大,可我的祖父辈们都已经不在世了,而它们还依然“活着”!或者它们曾经“活过”,它们会唱戏,会武打,会翻跟头,会谈情说爱,嬉笑怒骂……现在,它们完好地存在着,却没了“生命”迹象。
想着想着,觉得好笑,想法是会让事物的本质走形的。

“妈妈,您觉得角色是否会赋予玩偶灵魂?”Apple突然问我。
“灵魂?灵魂哪那么好赋予。你妈活了这么大了还没找到灵魂在哪儿呢。”我说。Apple总是想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空间。
“我觉得它们是活着的,它们只是在等待,等待那个可以让它们复活的人来。”Apple继续说。
“您看我怎么让它们复活。”Apple从台子上拿起两个戏偶套在手上,摆弄了起来。“你好,你是谁?”“你好,你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如何告诉你我是谁?”“你告诉我你是谁,我也未必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是谁。”“所以,我没必要知道你是谁。”“是的。Bye。”“Bye。”
舞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好!”我一边鼓掌一边说:“再来一段!”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Apple从台后走了出来,继续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戏偶。
当心无杂念的时候,外部的信息才有可能传输进脑子里。
原来布袋戏的戏偶并不是产于台湾,而是大陆福建的泉州。博物馆介绍了一位泉州的著名戏偶制作师傅,江加走。这个名字看上去很有意思,继续往下看时才知道他本名叫江长清。“加走”是泉州话“跳蚤”音译,因其思维敏捷,手艺灵巧像个“跳蚤”,所以大家都叫他江加走,说白了就是江跳蚤。江加走11岁时与哥哥江雨水跟父亲学习雕刻木偶和粉彩,一代代传到孙子辈。那个时候台湾的偶戏师傅想要什么戏偶了就下个单子给泉州,过一阵子货就送来了。1949年以后,台湾才开始自己雕刻戏偶,有了金光布袋戏。

“啧啧,这些戏服放大100倍就是非常棒的服饰。”我看着挂在墙上一排排的小戏服,每件差不多有A4纸那么大,从裁剪到针脚,从贴片到刺绣都非常精细。
“那个时候的人真是认真,不糊弄。”Apple说。
“也不知道100年后,咱们能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收藏。”我说。
“Iphone手机。”Apple说。前段时间Apple的发小在纽约的老货店买了一个老式放映机,拿回家居然还能看,两个孩子隔着万水千山用视频分享了这个惊人的小发现。
“别逗了,你的iPhone5一身的毛病,还想活到100年后?”我说。

清末民初,泉州的刺绣行业也非常发达,最有名的是道光29年(1842年)在承天巷建立的“得春堂”,创始人叫林的司。此店专门制作道坛绣品、神像绣服以及戏偶戏服。这些精美的戏服行销到香港、台湾及整个东南亚地区。1949年以后,得春堂结束经营,戏服外销也停止了,直到1980年代才再恢复外销。一个100多年的技艺,一停就是30年,30年可以让一个文化断代,不仅令人唏嘘啊!

前段时间我读了两本书,一本是《中国艺术史》,一本是《中国艺术》,两本书都是从上古时期一直介绍到清末,几乎每一个朝代的艺术都被长篇累述,独独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两页纸的篇幅。这事就不提了,还是略过为好。

在一个10多平方米的展室里,有一面墙贴着一个通天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高大的梳着辫子的艺人骄傲地守在他的戏箱边上。如果你能看久一点,能看出他试图用笑容挤掉脸上的沧桑,也试图用走南闯北的人生经验削弱位阶的底下。他背着一个小小的世界从东北走到海南岛,他一个人唱一个人敲锣打鼓;当他入戏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国王,统治着他的“国民”,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控制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掌控着观众们的情绪。我想起《百年孤独》里的吉普赛人,他们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新奇,也把内部的消息带到了远方。
这种形式的演出被统称为单人偶戏,吹来弹唱都是一个人,只是搞不明白他是如何再腾出手来操纵戏偶?

另一面墙上上也是通天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成年白衣男人带着四个孩子在看单人偶戏表演。最靠左手的小姑娘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她穿着对襟儿小褂儿,腆着小肚子,梳着《城南旧事》里英儿的齐耳短发,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戏偶们表演。我想这四个孩子一生都不会忘记在庙口看布袋戏的时刻,包括蒋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忘记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都是历史人物。我是一边哼着那首歌,一边想起这句话的。

有图片的历史是形象的历史,有文字的历史是想象中的历史,没有图片也没有文字的历史是如我们一般的普通人的历史。长亭,古道已不复存在,我们一边活着一边回望自己的半部历史,回望着父母的大部历史,回望着祖辈的整部历史……我们每天都是历史的见证者。
“给妈妈拍张照片呗。”我把Apple叫住。
我是从这一刻决定写《台北散记》的。自从搬到农村生活后一直勤于土地耕种而忽视了笔头上的耕耘,况且我不想再写所谓的游记,那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更不是我的全部历史。也是从这一刻我决定写日记,用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在日记本上,我要给我的后代一个有图片有文字的历史,说不定还会在日记的末尾给未来的后代写几行字……

从旁边的房间传来喧闹的锣鼓声,一个架在高处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布袋戏,电视下方是一个类似舞台的“彩车”,车的一边立着四个半米高的戏偶。车有编织袋样式的顶棚,车梁上挂着半闭合的幕帘子,幕帘后隐约能看见另外几个戏偶,这就是所谓的“后台”了吧。车辕上挂着锣鼓,锣鼓后是一个木制的箱子,想必是放道具用的。
“您觉得好听吗?”我们听了一会儿后Apple问。
“不好听。”我说。
“我也觉得不好听,太吵了,而且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Apple说。
“有些戏剧真得是从小培养,比如西方的歌剧或者中国的京剧。”我说。记得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他第一次听到秦腔时的情景,一连好几天耳朵都塞满了那古怪的声音。

布袋戏不光是表演剧也是一种音乐剧,从最初的南管渐渐演变成台湾本土的北管,北管的音乐节奏较快,这也是让我们感觉有点吵的原因。后来在台湾发展起来的布袋戏音乐被称为后现代,因为它融入了东洋,西洋音乐,甚至还有好莱坞的电影配乐,也就是说现代的观众喜欢听什么就加入什么类型的音乐,包括流行音乐,古典音乐以及热门歌曲。如此说来,博物馆里有很多西洋戏偶就不足为奇了。

就像马戏团离不开小丑一样,布袋戏也有丑角。这些丑角所担当的戏份是嘲弄人们生活中的禁忌,比如伦理,宗教,阶级甚至是性爱等话题。丑角有调剂人们心理的作用,哈哈一笑之后兴许还有一种解恨的快感。

博物馆里所展出的丑角,说实在话,缺乏可爱的成分,大部分是面目丑陋甚至令人感到害怕。这似乎给人一种暗示:只有容貌丑陋的人会离经叛道,而容貌俊美或者仪表堂堂的人是不会插科打诨的,不会违背伦常的,不会冒犯阶级的,他们的品行如他们的外表一样值得人们信赖。
老话说:不以貌取人;老话说:相由心生;
我们不会一下子爱上小丑,可我们又离不开丑角。

在另一个展示里有关于拜师学艺的介绍。在这里他们着重介绍了泉州的傀儡戏图案——四美班。
之所以称为四美班是因为团里的人都是四个为一组的12岁小男孩儿。他们要在五年内背熟数百张的戏文,同时要学会表演。在做学徒期间是没有任何收入的,每天只有三顿饭,每年两套衣服……
这真的让我想起梵高向他的弟弟提奥描述过的寄宿学校里的男孩子的画面:你真应该看看学校的窗户,男孩们从窗户看着来看望他们的父母离去,他们肯定永远不会忘记从窗户所看到的情景……最近斯托克先生的脾气不太好,如果男孩们太吵闹的话,他们就得不到晚餐的面包……你真应该看看那些男孩儿,他们站在那,看着窗外,除了一天三餐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可期盼的,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他们度过他们的日子的,太凄凉了……在一间地板破烂的房间里,摆着六个洗脸盆,男孩子们在这里洗脸,一道朦胧的光线从破玻璃窗流泻进来,把玻璃的碎片投在脸盆上……你会看到他们从黑暗的楼梯飞奔下来穿过过道来到餐桌前吃他们的面包,好歹那里有友善的光线……“

四美班的孩子在拜师之前,需要签一张门生帖,发誓他们会以五年四个月来学傀儡戏。签完后把这张纸放在戏神田都元帅前,拜了戏神才拜师傅。等五年四个月结束了,他们才可以渐渐发展成傀儡师傅。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表演经验的积累,他们从四美小班开始参加高难度戏码的四美大班。
再然后,等他可以做师傅的时候,他也许也要成为师傅。我曾和Apple讨论过这件事——他会如何对待他的小徒弟们?答案不言而喻。“妈妈,他们长大后会恨师傅吗?”Apple问。“开始会,但以后就不会了,反而会感谢师傅教给他实打实的技艺。”我说。
“妈妈,我觉得四美班的小男孩儿和现在的我们很像,家长们恨不得把三岁的孩子就送到补习班里学这学那,也不管孩子是否喜欢,是否有这方面的天赋。唯一的区别是师傅不敢那么凶了。”
如果说那个时候父母为了孩子将来有口饭吃不得不为之的话,现在的家长是换了一个形式让孩子长大能混口饭吃。以前是能不饿死就行,现在是要吃的比一般人好才行。但问题是我们真的能“吃”的很好吗?

四美班拥有目前为止中国最完整的傀儡戏表演体制,他们有完整的一套戏本:薄(戏本)、标准的戏台;八卦棚以及精美的戏偶、精致的表演技艺。

在一个巨幅的彩色傀儡照片旁陈列着两本四美班的薄,很陈旧但保护的还算好。凑近看时有一本讲的是三国的刘备出兵打仗的戏文。字体很拙,也许是孩子自己抄写的,大字旁有小批,字里行间还夹杂着红笔描的点,线,圆。
好歹这些孩子是可以学会识字的,这多多少少让人感到温暖。
“妈妈,这个字是不是写错了才画上一个圈儿?”Apple问。
“也许是吧。”我说。
“真可爱。”Apple说。
从博物馆出来前Apple把所有的印章都盖了一个遍,认认真真的。
我想给她买一个戏偶,她拒绝了,原因不明。
回去的路上Apple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人来呢……”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