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到普林斯顿了。在脑子里萦绕很久的地方突然间近在咫尺,按理说我们应该激动万分,怎么也得振臂高挥:普林斯顿,我来了!至少也得对掌一击——“欧耶”。可恰恰相反,我俩异常的平静,甚至都不急于去一睹它的芳容。
我发现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你以为你会因为得到心仪已久的东西而欣喜若狂,事实是你得到时的感觉要比你想象中的要轻描淡写的多。比如我们正式开始66号公路的旅行时,比如我们终于抵达66号公路的终点时,再比如后来真的过上了我想过的乡村生活时,都没有特别的欣喜,反而是“就那么回事儿”更符合当时的心情。所以,未可得就如飘在空中的云,它之所以迷人是你添加了带有滤镜的想象力,通过不断地调整更换滤镜以刺激我们的欲望。但,一旦它们落入了现实的红尘成为你日常生活的一个步骤时,就好比良家妇女叛了变,虽触手可及但也不那么迫切地想拥有它了。
“今天该轮到谁擦车了?”我靠在旅馆的床头问在门口玩虫子的Apple。
“好像轮到我了。”Apple头也不回地说。
“那就擦吧。”我说。翻身下床给她找出擦车布,扔到她的旁边儿,接着回到床上闭目养神,脑子却在飞速的运行:普林斯顿大学的Campus
Tour安排在明天下午1:30分,我们有一个下午和一上午的时间可以休养生息,但对我这么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来说这个休息的时间有点长,干点什么好呢……
Apple在房间里出出进进,不一会递给我一盒点心:“妈妈我发现了一盒没开封的奶油角。您最爱吃的那种。”
我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打死卖糖的了,齁甜。”美国的点心出奇的甜,听高晓松说是因为美国以前能可着劲吃糖的都是富人,越甜越富,越富越甜。
Apple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我又发现了一副羽毛球拍子。”
“擦完了没有,擦完了咱们打会儿羽毛球。”
这副儿童羽毛球拍儿还是我妹临走时留给我的,好像是迪卡侬的货色。我和我妹在西雅图的岛上打过几次,那时候真闲在啊。突然想起了在西雅图的日子,稍稍回忆了一下,但似乎离现在很遥远,遥远地如我们此时的距离一样。
“嗨,我说,你能看准了打吗?”我说。
“我这边晃眼,看不清。”
“换地儿。”
“小姨为什么要买个儿童拍儿?”
“因为你小姨打球的水平是儿童。”
“但是我还是很佩服我小姨,如果我能是罗格斯大学的硕士宁可是幼儿水平。”
“不打了,光捡球儿了。”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人人都会打羽毛球,随便找个空场儿就能轮上个把小时。尤其在春末的傍晚,不打到看不到球是绝不回家的。这也难怪在羽毛球馆里总能看到我这般岁数的人。
“要不咱俩去胡恩中学看看吧。”我看了一下Google
Map,胡恩中学离我们只有4公里。
“好!我也想看看我过时的梦想到底什么样。”
Apple所谓过时的梦想是她曾经想去胡恩中学上高中,无奈那会儿家人强烈反对只好作罢。Apple问过为什么?基本上给她的答复都是——为了你好!但,我可没说过这话。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太调皮了,说这话会勾起我不愉快的童年回忆。
我们到胡恩中学已经是5点多了,胡恩中学与其他的美国学校一样并没有围墙,顺着一条林荫大道就“闯”了进去,校园静悄悄的。沿着车道行驶不远有一座被橡树环绕的两层矮楼,咋一看像某个富人区的别墅。把车停在楼前,一只大尾巴的小松鼠从我们眼前跑过,敏捷地上了树。我们不想贸然进学校参观,随即去敲门。门虽虚掩,并无人前来应门。等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去。
我们好像进入了十九世纪的美国……
大厅成长方形,因以木质为主整个格调有一种下沉的稳重感。室内或圆柱体或立方体的木质廊柱稳稳地托住天花板,并与下方的沙发,高背椅在色调上保持了统一。石砌的壁炉,并不奢华的吊灯与壁灯,碎花的地毯甚至脚踏都散发着那个时代的韵味。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积攒了一个世纪之多的学术气氛,仿佛连那高几上的台灯都有了学士学位。
“妈妈,我怎么觉得是人家呢?您确定是胡恩中学吗?”Apple低声问。
“确定,门口不是写着呢吗?Hello,有人吗?”我提高了嗓门,一边往里走一边招呼着。
“万一是校长家呢?咱们这算是私闯民宅吧,他们可是有枪的。”Apple拉着我的衣襟儿不让我往前走。
“嗨,有人吗?我们想参观你们美丽的学校。”把意图喊出来会减少误会。
我很庆幸女儿与我的性格有所不同,在很多时候我的冒险精神与她的小心谨慎形成互补。不同性格的人在一起是件很有趣儿的事情,就好比两种不同的水果放进一个榨汁机里产生一种新的味道。性格也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获得的乐趣不同罢了。
大厅的地毯上堆了很多的纸箱子以及一些资料,进门左手边的工作台上摆着一台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盖上的苹果图标还亮着。旁边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上有一个标牌,写着Admissions
Office 。Apple走过去敲了敲门,依然没有人应。“会不会去上厕所了?”Apple说。
“很抱歉,我在楼上找东西去了,有什么能帮上你们的?”一个大男孩儿蹦跳着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身手敏捷,充满朝气与活力。
“我们也很抱歉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进来了,我们很想看看你们的学校,我们是从中国北京来的。”
“没问题。欢迎参观胡恩中学。”
“你是学校的工作人员还是……”
“我是学生,我暂时住在这里。”大男孩儿的手向后一挥,那架势好像他是某个大城堡的小主人。他没说为什么在暑期会住在这里,是他一个人住还是有其他老师陪着……我们也没问。
“在参观校园之前,我们能参观一下这个大厅吗?”
“哦,当然,请便。不过我不能陪你们,我还要继续到楼上找东西,很抱歉。”
“没关系,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大男孩儿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楼,身后被搅起来的气流让室内静止的空气回旋了起来。
“是胡恩,我认识学校的盾标。”Apple指着挂在壁炉上的盾徽说。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妈妈,他真放心留咱们在这参观啊。”
“美国人对人首先是信任。”
“那我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对。”
Apple走到一把椅子的背后,轻轻地碰了一下挂在立体衣架上的胡恩校服,随后低头看茶几上的宣传材料,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客厅的深处走去……她与所有的物件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她与梦想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一般,看着有点心疼。
“我更加坚信读书要有氛围。”Apple説:“因为我相信气场。”
“你是说如果你在这种环境下学习会学的更好是吗?”我问。
“是的。您没发现您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在这个空间里变得不温不火了吗?看到那个空间了吗?”Apple指了一下窗前:“我能很安静地坐在那儿学一整天的化学。”
我没说话。如果作为一个称职的母亲我应该对孩子说:学习是自身能力的问题与环境无关。但转念一想,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至少不是定义上的称职母亲,再则说了,我倒是认为她说的也没什么错儿,学习需要人能沉的下来,浸的进去,而且学习是一件心平气和的事儿。如果想做到这些,环境还是会起到一定辅助作用的。
“当然了,贫困山区的孩子在四面漏风的校舍里也能成为学霸,但我想那也是环境造成的,他们必须努力学习逃离那个环境。所以,环境是动力!”Apple又说。
我还是没说话。不管我是否赞成她的观点,至少我赞成她有思想。
“妈妈,咱们北京有100年以上的中学吗?”Apple突然转了话题。
“当然有了,比如西四的北四条小学,比胡恩中学早了起码二十年。”我说:“整个学校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儿,三进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胡恩中学成立于1914年,是一所百年老校,它最初是作为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辅导学校,由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的教授约翰.盖尔.胡恩博士创办的。斯科特.
菲兹杰拉德正是这位胡恩博士的第一位学生。一个文学天才与一个数学教授绑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局面?巧合的是,菲兹杰拉德是1913年考入普林斯度大学的,转年他的数学老师就开了这么一所辅导班性质的学校,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会不会这个考试总不及格的学生是胡恩博士开办这个学校的一个潜在原因呢?
“咱们出去转转吧。”搂着Apple走出了‘十九世纪的美国’。
“您说,我这想来上学的来不了,那不想来的反而来了。”
“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上帝总给没屁股的人裤子穿。”
“是!没错!还不只给一条。”
“看来好环境也得给对人是吧?比如菲兹杰拉德,他父母欠了那么大的一个人情把他弄进了普林斯顿大学,不是照样天天逃课,大学没毕业就跑了。”
“那怎么了?普林斯顿不是还是为他骄傲吗?我们普林斯顿不仅仅出了很多总统,我们还培养出了美国伟大的小说家,美国爵士时代的代言人,了不起的盖兹比,balabalabalaa……”
Apple甩开我,疾步朝前走去。她的背影充满了对不公平的怒气,但也有一点点不屈的自信。大人们都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也没有绝对的平等,但有没有必要让孩子过早的知道,或者换句话说能不能别给孩子营造太过完美的现实社会呢?我曾对她说过命运一旦掌握在他人手里就如同他的宠物,你能跟你的主人讨公平吗?但我也曾对她说过,在你能力不足的时候做做宠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有能力时自己翻身做主人。
“嗨,我说,发生的都是对的!”我追了上去。
“杀了人也是对的?被偷了也是对的?走在大街上突然掉下一个花盆砸脑袋上了也是对的?你们大人都是什么逻辑。”Apple走的更快了,似乎要甩掉我,就像一只出门玩耍的小狗拼命要挣脱套在它脖子上的命运之索。
“一知半解的逻辑行了吧,再说了又不是我不让你来的。”
Apple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我。
“妈妈,为什么总是您能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不是一切吧?我只满足你合理的要求。”
“做您的女儿我都有压力了,您怎么对我那么好。”Apple拉着我的手说。
“做你的妈妈压力也不小,你怎么那么优秀。”我说。
“哈哈哈,幸亏周围没人,咱俩这是互相吹捧。”
“走,妈妈送你上学去!”
“好!去实现我过了季的梦想!”
午后的校园宁静而安详,大片的草坪,挺拔的树木沐浴在阳光下。朝气与浓郁就如那明暗分明的光影和谐的参杂在一起。低矮的校舍四平八稳隐藏在密林深处,也许知识也应如此,不张扬但却实实在在地拥有。
一眼望不到头的校园像一幅画卷慢慢在眼前展开……
“校园里应该绿树成荫才对。”Apple说。
“恩,你们是小草,花朵与大树,老师是园丁。”我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只不过,学习不好的是小草,长得漂亮的是花朵,那苍天大树就是学霸了。”Apple说。
“哈哈哈,你是什么?”我说。
“松鼠,或小鸟儿。”Apple说。
“我假装坐在这儿等妈妈来接我。”Apple说。
“应该坐校车吧?”我说。
“哦,对。我记得胡恩中学是走读的,小留学生都得住在寄宿家庭里。您说万一我没赶上校车,寄宿家庭的代理妈妈会来接我吗?”
“会的。”我说。
“我现在觉得没来上高中也许是对的。”Apple说。
“为什么?”我问。我已经从她僵硬的姿态中感觉到了她的不安。
“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果您现在把我留在这儿上学我都会感到紧张与害怕,何况那个时候。”
“我之所以支持你来美国上高中是因为你有三年的住校经历。”
“不一样,我知道周五就能见到您。”
“发生的就是对的。”
“又来了。”
我刚学会了这话,不用它几次怕记不住。
我们来到一个被大树遮掩的露天平台上,正中有一个石雕,雕像是一位颔首垂眉的小女孩儿。一头浓密的长发披在身后,脸部小巧精致,她左手含握在胸前,右手背在身后,一袭长裙裹着刚刚发育的纤细身体。此时,她静静地待在那里,周身散发着安静与安详。我试图想象孩子们围着她嬉闹的场景,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画面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跑上前来轻轻地吻了雕像一下,转身又跑掉了。如果我远离父母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时,这个雕像会不会成为我的寄托?在同学们都散去的时候,我会不会坐在她旁边跟她倾诉我的不安与难过?我想我多半会的。
我们沿着草坪上的石阶步入了草坪深处,地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石板上刻着几行字。
In one of
the stars I shall be living.
In one of
the stas I shall be laughing.
And so it
will be as if stars were laughing, when you look up at the sky at
night……
……
“快看,你喜欢的《小王子》在这儿。”
“我会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在某一颗星星上微笑着。
每当夜晚你仰望星空的时候。
就会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微笑一般……”
“妈妈,这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人味儿多了。”Apple说。
“哈哈哈!”
我没有告诉Apple《小王子》是我近十年来唯一读哭的一本书;我也没有告诉Apple作为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妇女,我真的在某个夜晚抬头仰望星星来着……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是觉得自己特矫情。
一辆黑色轿车从校园下方的柏油路上驶过,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急匆匆地穿过草坪消失在建筑中,而小鸟儿则从一个枝头落到另一个枝头……互不干扰。
Apple在不远处仰头看着一只爬上树的小松鼠,一脸的天真与喜悦。我是多么地爱她啊!
“妈妈,有好几只松鼠呢。有大有小的像是一个大家庭。”Apple说
“它们住在这里真幸福啊。”我说。
“北京为什么看不见松鼠?”Apple问。
“北京人太多了住不下。”我说。不过心里还是被她问住了,是啊,北京为什么没有小松鼠呢?
胡恩中学的餐厅还开着门,里面却没有人。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着当日的新闻。整个餐厅四面是落地大玻璃窗,锥形的屋顶全部是木质结构,几盏筒灯如垂下的光速即简单又明亮。这里的就餐环境很宜人,但我们不能确定它是否是学生们的“食堂”。一张背板上简简单单的贴着四张菜单儿,所列食品都是典型的美国本土风味,最贵的也不过就是4.99美元,不知道要不要付税。
“妈妈,我饿了。”Apple看完菜单说:“我想吃肯德基。”
“走吧,看看路上有没有肯德基。”我说。
还是回到那个“十九世纪”的美国“别墅”前,正好碰上住在里面的大男孩儿在门口闲逛。他看到我们快步走上前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地递给我,并告诉我说:“很抱歉我一直在忙,如果想申请胡恩中学可以打这个电话。”然后转向Apple说:“我相信你会喜欢胡恩的。”
“谢谢。我已经喜欢上它了。”Apple说。
“祝你好运!”男孩儿转身进入“十九世纪的美国”,消失在大门后。
“这个男孩儿肯定是在等咱们。”Apple说。
“是的。”我看了看手中的名片,在电话号码下面有一条用马克笔画的线……
“虽然我的梦想已经过节了,但我还是渴望能来这里读书,哪怕是重读高中。”Apple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的。”我说。
“妈,咱们回家吧,今晚吃什么?”Apple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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