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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 |
鸟
我的鸟死了。我的牡丹鹦鹉鸟死了。大眼睛、白眼圈、血红鹰勾嘴,脑门鹅黄,身披绿袍,全身七彩羽毛的美丽的鸟儿死了。
它是我妻新抱养的,只有斤把重的小黄猫当作了晚餐。
那天晚上,我开了房门直奔阳台,吊在晒衣竿上的鸟笼门儿半开,笼儿空空。我的心急跳,四处寻查,晾衣竿、衣服架、花盆、花丛,哪有鸟影?我用舌尖蘸着唾液发出啧啧的声音呼唤鸟儿,用挑衣竿敲击花架惊寻鸟儿,东西南北上下六面体的空间,骇人的静。忽然地面看去,天哪,一片一片,淡淡的,黄黄的,绒绒的,绿盈盈雪片般散落的羽毛。地角的小纸盒里,两片血迹斑斑的鸟翼小扇子似地张开。
我猛地转身,直奔客厅。小黄猫咪蹲在沙发上正抬起小爪子洗脸儿。我大吼一声:“我的鸟呢!”小猫咪吃得痛快,误我的怒吼为称赞,热情地向我脚下扑来。我迎头一脚踢将过去,小猫在空中旋了两圈摔下,对那一脚毫不在意,小腿一蹬,灵巧地翻了个身,爬起来逃到沙发空里藏了。接着便是我的一阵穷追猛打和叫骂:“馋东西!”“该死的!”“还我的鸟!”
累了,我绝望地坐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把头后仰在沙发背上,泪水滚出了眼角……
我的鸟一直是我老母亲喂养的,足足养了四年。去年夏天的七月七日,母亲在她八十八岁时病逝了。此后我担负起喂鸟的责任。我一看见我母亲喂过四年的鸟儿,就似乎又见到我的母亲。我哭我的鸟儿,是因为我的鸟儿,代替我整天陪伴母亲,相依为命地度过了她最后在人间的日子。
四年前的夏天,我同宏伟从武汉开车回来,在云梦买了这对鸟:“给我妈买回去,同老太太作个伴。”我说。
“妈,我给你买一对鸟儿。”一进家门我高叫,把鸟笼举起来让妈看。妈的脸像朵快乐的菊花,老眼放出喜光。我看妈,妈看鸟,说:“这鸟真好,有七个色呢。”妈把鸟放在茶几上:“这回我可有伴了。”
爸爸十年前去世了,妈一个人住在十堰小区。有时哥接姐接我接去小住。自从有了这鸟,妈就哪也不肯去了:“老了,到哪也不得劲。”她神情忧郁地说。我在市里上班,常去小区看妈。妈忙着拿糖果,企图让我多坐一会。“你咋不同妈说说话呀。”我站起要走:“同你老太太有啥说的。”我心里想,回家晚了,妻不高兴。一个男人,把情感向母亲和妻子这两个女人付出,是难以平等的。我说:“咱们还是看鸟吧。”
我和妈在阳台上看鸟,给鸟加水,添谷。小鸟跳跳的,总是很怕人的样子。“这鸟真好,有七个色呢。”妈说。
人们的爱鸟,爱鸟的自由,天空是属于鸟儿们的;人们的爱鸟,爱鸟的无比动人的清纯歌喉,爱鸟的梦幻神秘的美丽羽毛,爱鸟的柔弱温情的依人天性,爱鸟的风情万种的流线型体。
我的爱鸟,爱鸟的伴母之情,鸟是属于母亲的;爱鸟的分担了母亲的悠长寂寞,爱鸟的丰富了母亲的暮年岁月,爱鸟的年轻了母亲的衰老生命,爱鸟的带给了母亲的最后欢乐。
第二年,鸟破门逃飞了一只,妈很沮丧。我说:“有一只也好。”心里也不是味,妈一个人只配养一只鸟吗?妈闲不住,养花、喂鸟。闲极了,就和鸟吵架:“死东西,又把水泼了。”“你咋长的红嘴呢。”“你咋老叼人呢。”我为自己没话对妈说而苦恼,我为鸟能陪伴妈说话而感激。妈常有死的念头:“我活着有啥意思,连累你们。”我吃一惊,安慰妈:“鸟在笼子里有唱有跳的,你要走了谁管鸟呀?”妈笑了:“我还有点用呢。”可是有一天早晨,接到说妈病了的电话。我跑回去一看,妈自己穿好了装老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说:“妈不行了。”我妈个小,嗓音洪亮,眼不花,耳不聋,说这话时声音也响:“我昨晚做梦,你爸、你姥都来接我,说我两点死。”我又气又笑,让她起来,妈仍旧躺着,我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妈睁开眼,好像不相信她会活过来:“不说两点吗?你爸向我伸出两个指头。”我说:“那是两年、二十年。”阳台上的鸟又唱了,妈说:“看我死了谁喂你。”
九五年九月,我单位盖了新房。有人说老太太搬家不好。我管不了那多,妈就想同儿子住。也好,对老人冷漠就是遗弃。我下班进屋就喊妈,妈就响亮地应一声。冬天阳台暖和,妈在阳台晒太阳,头上是跳跳的叫叫的鸟。可花儿不精神。
腊月,妈不想吃饭,说肚子疼。三十晚上,给东北大哥挂了电话,埋了四年的消息露了马脚:舅舅死了。妈欲哭无泪说:“我不想他,我不想他。”声音像从泪里捞出来的。妈怎不想她老哥,就兄妹俩。这以后,母亲连住三次医院。
正月住院二十多天,没查出病来,非去二哥那住不可。四月,病来得突然,装老衣服还没穿,就要咽气。我吻着妈的脸颊,在她耳边说:“妈,我爱你,原谅我脾气不好。”妈吐出含糊不清的声气:“我儿不哭,鸟,鸟。”我明白,妈死了让我喂鸟。后来,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是,金医生和芮医生告诉我们,妈患了直肠癌晚期。
我们轮番照看母亲。奇怪,妈的病不很疼痛,精神也好,一天不住地说,让她孙子小龙结婚。说她死了把我爸的骨灰和她的一块撒到汉江。说要我照看姐。说把鸟喂好:“七个色呢。”母亲靠奶粉度日,出院非去姐那住不可。小龙匆匆地结婚。我接母亲回来时,母亲卧床不起,只喊腿疼,吃什么吐什么。妻照顾母亲周到。母亲说:“你媳妇行啊,妈知足了。”母亲怕花钱,不去医院,一天我为减轻妈的痛苦,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在我老家吉林梅河口有所“日本”学校,当年日本人在房子周围栽下好多榆树。春天,我爬上树摘榆钱吃。榆树钱指甲大小,圆圆的嫩嫩的,像枚铜币,成串地穿在枝条上。妈说:“哥几个,就数你淘。”等榆钱黄了随风落成种子的时候,田野的马铃薯开出小白花。这时,小麻雀张着黄丫丫的小嘴,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头抬得高高地望着屋檐,全身水淋淋地站在小水沟里。我弯下腰,怜悯地把小麻雀捧在手心里。妈说:“你脾气不好,心眼好。”我把小麻雀放在心口暖着,奔跑着回家,妈给我一个小纸盒垫上棉花放进小麻雀,帮我端到热炕头上。一会儿,小雀的羽毛干透了,它像睡醒了一样张开小翅膀蹦出纸盒,先是在炕上跳来跳去。突然,一下飞上了窗子,撞到玻璃滑下来。妈那时说,养鸟不好,这辈子养鸟,下辈子坐牢。我被吓住了,养了两天,第三天把小麻雀放了。说到这里,妈在病床上开心地笑了。
“妈,小鸟怎么会站在房檐下的水沟里?”我问。
“傻孩子,鸟在树上毛淋湿了,落到地上飞不起来。老麻雀在房檐上叫它回家,它就往房根处跳,可飞不上去。”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母亲把我几十年的疑问解开了。人也好,鸟也好,快活的时候不想妈不想家,遇到风雨了又想妈又想家。窝里有妈才有温暖。可现在,我就要没有妈妈了。
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第三天住院只住了两天半。
住院前三天,妈挣扎着起来,扶着墙把三个卧室看了一遍,在客厅用手拍拍墙说:“这屋多好,我再活三年就好了。”之后,妈呕吐不止,直吐绿水。妈是哥和小龙用毛巾被裹着抬下楼的。我在车旁吼儿子:“你咋不把你奶背下来呀!”“我背她,她说你要背死我呀。”母亲一生说话尖刻,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女人不论老少,应该像小鸟,温柔才可爱,温柔才可亲。到了医院,护士打针,她说:“你把我当实验呀。打了针腿还疼?我治病还得治疼啊。”瞧这话说的。难怪我女儿丫蛋说:“爸,我奶要是有文化,准比你行。”
母亲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我把姐赶回去。这一夜母亲双眼紧闭,双手紧紧地抓住我胳膊,一句话也不说,满脸痛苦在床上蠕动,直到早晨六点才安静下来。但我决没想到,上午十时母亲便离开了人世。
厚养薄葬。哥姐同意明天火化。当晚雷雨交加为母亲哭送。火化前我最后同母亲告别。抚摸母亲的脸、手、脚,目送母亲进入炉膛,我没有泪。城里人不缺钱,缺的是感情。人死了,情感就断了吧。
遵母遗嘱,将爸妈骨灰合在一起。我驱车奔向汉江。父母乘一条三十厘米长的插满鲜花的柳条船,飞快地驶向江心,沉去。我们久久地望着水天一色。从此,我也成了没有父母的人了。我取下臂上的黑纱,不要这亲者痛仇者快的标志。后来,我把泪水痛快地流在给东北大哥的信纸上。
大哥大嫂来给母亲“扫墓“的时候,我把他们领到阳台上看笼中的翠鸟,我说:“哥,妈喂了它四年,你给它添把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