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钢琴家，就好像旅行者一样，会在不同的地方接触不同的人，而每个人又都会给你不同的意见，所以一名钢琴家的成长需要有敏锐的判断力；但是同时，因为你每天都汹涌澎湃地向前奔走，思考的时间就会很少，所以我从2000年开始，每天写一篇英语日记，把我难忘的事情记录下来，这对我来讲非常有价值。”2008年5月11日的下午，雨后初霁，郎朗对BQ记者这样解释他创作自传《千里之行：我的故事》的初衷。

面前的郎朗，一张年轻的脸，但谈吐沉稳，言语清新。而之前的几个小时，他才与父母搭乘国际航班从莫斯科飞回北京，在那里他刚刚参加了俄罗斯新总统梅德韦杰夫的就职演出。

BQ与郎朗是老朋友。两年前，郎朗回京举办他在人民大会堂的个人音乐会，他是第一位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独奏会的钢琴家。BQ记者的采访是当年他下飞机后接受的第一个专访，那次的采访是在从首都机场前往君悦酒店的一辆奥迪A8上进行的，过程紧张有序。

两年后，郎朗在事业上获得了更多的“第一”，但人依旧“郎朗”，就是说话开朗，风格明朗。如他的名字，“朗”是“明亮”、“开朗”的意思，而“郎”则是“受过教育的君子”。

中国式梦想
五岁时，郎朗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第一”——沈阳市少儿钢琴比赛冠军。1987年的中国对于西方音乐演出还很陌生，郎朗是按照京剧表演化的妆，脸涂得红红的，眼圈很黑，就像一只小猫。但是，这个“第一”让他下决心当一名钢琴家，因为他喜欢在舞台上的感觉，舞台就像一个温暖的家。

在这之后，郎朗获得了很多的“第一”。他，被誉为“当今世界最年轻的钢琴大师”、“一部钢琴的发电机”、“一位将改变世界的年轻人”、“中国的莫扎特”、“中国的名片”。

他是第一位在美国白宫举办专场独奏会的中国钢琴家，被美国总统布什当场称为“世界和平的使者”；

他是第一位在世界杯足球赛开幕音乐会进行演奏的钢琴家；

他是第一位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演奏十首不同风格钢琴协奏曲的钢琴家；

他是第一位担任联合国儿童和平基金会“国际亲善大使”的钢琴家，也是历年来最年轻的；

他是施坦威钢琴制造商在其150年历史上第一位以一个艺术家的名字命名产品系列的钢琴家；

他是第一位进入卡内基董事会的中国人，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董事；

他是第一位获得“伯恩斯坦艺术成就大奖”的中国人；

他是第一位获得格莱美古典音乐最佳演奏奖提名，并在颁奖仪式上现场演奏的中国人；
他的每张音乐专辑都在全球古典音乐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他的演奏会长期在世界各地的票房排行榜上雄居第一。

“从我一开始练琴，至少我弹琴的时候，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这三个字就从来没再离开我的意识之中。每次当我的事业遇到重大决策时，我的父亲也总是说：郎朗要成为第一名的，所以你必须这样做。”郎朗说。“比如，当年我父亲决定辞掉他在沈阳的工作，陪我到北京练琴备考中央音乐学院。都是要我成为第一这个信念，支撑着我们一家人向前走。“

“那你现在还在乎第一吗？虽然你已经获得了很多的第一。”
“其实，如果把第一理解成我只是简单争强好胜，那就错了。我是在用我的第一，实现我和我父母两代人的梦想。别看我和我的父母两代人相差的时间不太长，只有二三十年。但是，这对于中国人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二三十年，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在其他任何国家都不曾出现的。任何国家都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父母那一代，他们有梦想，但是梦想没等飞起来，就折翅了。所以，他们义无反顾破釜沉舟把所有的期待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们一家三口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让我的梦想生出一双翅膀，飞翔起来！”

郎朗的父亲郎国任、母亲周秀兰就是郎朗梦想翅膀下的风。
母亲周秀兰是一个很有文艺气质的女性，平时说话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还带着戏剧化的停顿。

“在学生时代母亲就是文艺积极分子，音乐总能带给她鼓舞和快乐。姥爷爱唱京剧，所以家里总是有音乐。母亲那时的梦想就是加入专业的歌舞团，她梦想演戏。”郎朗说，“但是，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她的梦想没能实现。我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练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了，那个难度是其他学生十三四岁才会去碰的。我拼命练琴，就是想通过我的努力弥补母亲失去的成为艺术家的机会。”
而父亲郎国任会拉二胡。文革结束后，大学开始重新招生。郎国任也决定报考音乐学院，并且在头两轮测试中，还拿了第一名，但是他还是没被音乐学院录取。因为，那时他刚刚25岁，在那个时候，如果超过25岁，是不能报考的。一个老师建议他填24岁，这样如果没考上，第二年还可以再申请。于是郎国任遵从了建议，但是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在那一栏下面，他还加了一个括号，写上真实年龄：25。“你可以想象结果，他被马上取消了资格。尽管他在两次考试中都拿了第一名。”郎朗说，“一个和他的才华全然无关的小错粉碎了他的梦想，我能想象他有多痛苦”。

虽说，也发生过在练琴的过程中，父亲让郎朗要么吃药，要么跳楼的极端事情；也曾有过春节为了不影响练琴，父亲郎国任不允许郎朗母子见面，并且必须要郎朗弹满八个小时后，才能吃早已凉透的年夜饭的“惨剧”。但是，所有这些都已时过境迁，都算不得什么了，最重要的是——郎朗现在超指标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郎朗的梦想实现历程就是一出家庭戏剧。天才的儿子、执著的父亲、温良的母亲，牺牲了天伦之乐，牺牲了父亲的工作，牺牲了孩子无忧的童年。只因出于对郎朗天资的信念。一家人凭着一份近乎偏执的意志，终究冲破世俗罗网，托起“郎朗”的一片天空。

“我梦想的实现，一切都是从我父母发现我有音乐天分开始。”郎朗说，“就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绝望。并不是说我弹琴完全是为了完成他俩的梦想，但肯定是有一部分的原因。我的故事，就是一个有关梦想诞生、梦想的接力、梦想的执著、梦想的成真的故事。然后一个梦想开出了许多个梦想。”

“和那种讲究个人英雄主义，强调个人奋斗的美国梦不一样，你的梦想让人感动，是因为它实现的方式很特别，是一家人一起去实现一个梦想。可以说是中国式梦想吗？”

“我喜欢中国式梦想这个提法。现在，大多数人都是在讲述个人的成功之路，却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成功之路与国家的发展进步连在一起，我愿意把自己的梦想实现过程与中国的进步发展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就是中国式梦想吧！”

功夫钢琴
“郎朗，摆一个你的招牌动作，《猫和老鼠》！”拍摄BQ封面的时候，记者笑着对郎朗说。
“对，《猫和老鼠》！”郎朗心领神会。

因为两年前，郎朗曾经对BQ记者讲过，当年他们家有了第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的时候，他家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刚好播放两部动画片。其中一部就是卡通片《猫和老鼠》的“猫之协奏曲”，动画片中弹钢琴的那只叫汤姆的猫对郎朗影响巨大。当时还不到两岁的郎朗，特别佩服汤姆的”手指“。
“它能把‘手指’伸那么长，一下子能触摸到钢琴两头的琴键。”如今，郎朗的手也又大又长。

那只穿着礼服弹着钢琴的猫让郎朗觉得，弹钢琴意味着乐趣。后来他才知道，那只猫弹的那首曲子是弗朗茨·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2号》。
郎朗小时候弹琴，就想着看自己的手指能够以多快的速度掠过琴键。他想要看自己能以多快的速度赶上汤姆。即使双手疲倦了，即使手指发痛了，他也不在意。”

“你弹琴的样子，好像还不仅仅像汤姆？”
“我弹琴的姿势中西合璧。可能因为我经常看父亲拉二胡，中国民乐的演奏是很有特点的，比如二胡和古筝。我觉得，弹钢琴的时候我在完全潜意识的状态下，融会贯通了中国传统民乐弹奏的一些动作。对了，前些时候谭盾刚刚创作了一首新曲子《功夫》，我弹到最后都用上‘铁砂掌’了。”

“你弹的是功夫钢琴？”
“对，本身我就觉得那些难度比较大的协奏曲，都有一点功夫的那种感觉。李斯特曾经说过一句特别重要的话，说十个手指是一个单元，每个手指又是一个单元，所以一个人不仅单打独斗水准要很高，联合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在这种穿梭中再找到平衡。”
郎朗不但弹琴的姿势中西合璧，其实他本人也是融会了东西方教育所长的一个硕果。
“有什么话对培养自己的祖国说？”
“在我身上的确能够真切体会东西方教育体制的不同。因为，我在中国的普通学校专业学校和美国的普通学校专业学校都读过，美国学校是不记分的，就是给A减或者B加，不像国内半分都要计算在内。不过，要承认我在国内最受益的就是练琴的执著劲儿，国外弹钢琴没有国内氛围好，哪儿像我们当年在中央音乐学院，家家户户练琴像做饭似的，热火朝天的。记得刚到美国的时候，人家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弹钢琴，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他们就开玩笑，哦！死人的音乐呀。”

“你被称为‘中国名片’，让很多人从你这个中国男孩手指下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你的音乐超越了童趣，超越了竞赛，超越了表演，你的成功是在西方人的传统领域获得的，意义很不同。你的中国式梦想是怎么征服世界的？”
“中国的文化传统与西方确实不同，作为一个亚洲人来演绎西方的作品，确实比西方人要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只要有中国人的坚强毅力，再大的挑战对于我们都是机会。钢琴家的未来是艺术家。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弹钢琴，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在弹人生。”

父亲与我
郎朗一年几乎有100场演出，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他的生活几乎就是在飞机里度过的。
“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自从我的职业道路稳固之后，我的生活就像旋风一样。我现实的生活超出了童年的想象。我曾为英国女王弹过琴；曾和维也纳爱乐乐团在美泉宫同台演出，由祖宾·梅塔指挥。在机场总有人接我，然后送我到高级酒店的豪华房间。我到哪儿都有人开车接送，人们很愿意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应邀在最好的音乐厅和最好的音乐家们同台。这样的生活很疯狂，我对自己的好运气感到庆幸。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我的生活局限在飞机、酒店和音乐厅。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很难想象在音乐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因为音乐就是我的世界。现在，我已经走入了外面的世界，但是我也想知道，在豪华的酒店和豪华的轿车之外还有些什么。在北京的那些年月塑造了我的人生观。当别人说我野心太大、急于求成的时候，我安慰自己，如果莫扎特不是想要吃好穿好，他不会如此多产。但是我会尽自己的力量做一些事情。如果在一个城市停留的时间不算太短，我就会去开几节大师班或为小孩子们举办一场音乐会。在联合国工作的好友还把我介绍给了联合国，我现在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最年轻的亲善大使。”

“当年你父亲为了你练琴把你最心爱的变形金钢都扔到楼下，为了你练琴曾经逼你自杀。现在，你和父亲的关系如何，他还是你童年的那个雕塑面孔铁石心肠的样子吗？”
“在中国，父亲是我的老板，在美国，我慢慢地变成了他的老板。值得敬重的是，父亲接受了这个转变。他认可了我的能力，不管我怎么变，他从来都是站在背后，给我撑腰的那个人。当他接受了自己开始扮演一个辅助性角色的时候，我对他的敬意更深了，他的无私奉献又一次经受住了考验，即便代价是他强烈的自尊心。我们曾经同台演出过，我弹钢琴，他拉二胡，曲子是中国曲子《赛马》，我改名叫《两只马》。演奏结束后，我们两个人手牵手向听众鞠躬。那个时刻，我悠然想起我和父亲一起走过的漫长道路。那一刻象征了我们巨大的胜利和和解。”
“你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了吗？”

“我现在很忙。但是就算在我约会的时候，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老师格拉夫曼先生写的自传和它有讽刺意味的书名——《我真该练琴了》。”■

文/《北京青年》周刊 记者 董慧 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