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是当代台湾戏剧界的代表人物，他29岁开始剧场创作，至今编导舞台剧近30部、剧场导演作品22部。他是市场的创造者，先后开辟台湾舞台剧市场、剧场影音市场、即兴时事电视剧场，被国际媒体誉为“亚洲剧场导演之翘楚”。

我们听过他的“相声”，沉醉于他的“暗恋”，去过他的“桃花源”，流连他的“如梦之梦”，这些年，他的这些舞台剧“如影随行”，让我们“愉悦”地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

他，你一定不陌生。但是，这一次，我们不讲他的戏剧创作、他的剧场艺术、他的相声剧和他的创意学。我们要讲的是他的情感世界——他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他说在他走过的人生旅程中，“情”字如影随形，是他全心投入创作的支撑。
所以，这一次，我们呈现的他，有许多不为大家所知的新鲜内容。因为我请到了他的太太和女儿与我一同解读他。

他，赖声川。

[第一幕]

时间：北京，周日下午
地点：保利剧院，后台、咖啡厅
人物：赖声川
背景：黄磊、孙莉版《暗恋桃花源》演出第二天。新作《如影随行》上演前五天。
场景：他要了壶普洱茶，背对着落地玻璃窗，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长发，大胡子、温暖的笑容。

致女儿：
从不抹杀她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如影随行》中的露露是赖声川的大女儿赖梵耘扮演的，她还在内地版的《暗恋桃花源》中扮演过护士和春花。她和戏剧的缘分是耳濡目染的，这一点有一张经典照片为证：赖声川和妻子丁乃竺在自家的客厅里排练《暗恋桃花源》，五岁的女儿在一旁看，后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张照片，赖声川一直保存着。除了女儿与戏剧的不解之缘，作为导演的赖声川也不讳言：梵耘有表演的天赋。

“我记得她五岁那年，我们去欧洲旅行，在伦敦国家大剧院订了一场下午的演出，时间正好是台湾的晚上，所以她还没有进剧场就已经睡着了，我们还很担心她醒来后因为不知道在哪而哭闹。一个小时后她醒了，我正抱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我对她说：‘我们现在在剧场，不要吵，认真看戏。’没想到我说完她真的一直看着舞台，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很安静地看一个很严肃的戏，那个时候就感觉她和剧场之间有种很奇妙的关系。

“第二次是她十岁的时候，杨德昌找她演《杀人事件》里‘张震’的妹妹，是一个很讨厌、爱告状的小孩儿。我带她去现场，听副导演跟耘耘说戏：‘地上贴了两个胶带，你从外面跑进来，不要看地上，在第一个胶带处讲台词的前三句，完了后进厕所洗手，在你背对着镜头洗手的时候会感觉到另外有人跑进屋，然后你就站在第二个位置把话讲完……’这太复杂了，就算戏剧学院出来的演员也一定会NG的，我想耘耘肯定会晕的，这是她拍的第一个镜头。结果她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的走位都很正确，NG都不是她的问题。当时我就觉得耘耘真的有表演天赋，有一种内在的时钟在控制节奏，对演员来讲，节奏是很重要的，更是必备的。”

发现了女儿的表演天赋，赖声川依旧没有强迫女儿一定要走表演之路，他和太太都推崇顺其自然。

“她是个很独立的孩子，如果我引导她走这条路，她一定不会走，孩子都是有点逆反心理的。作为家长，我们只能教她们怎么面对人生，我们希望她们快乐。她们有自己的人生，需要自己认定快乐的价值是什么。”
因为顺其自然，赖声川的小女儿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了美术，现在纽约一家艺术院校就读，学的是“动漫”。小女儿叫赖仙耘，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决定走美术这条路。

但是热爱美术的仙耘同样喜爱戏剧。“她也上表演课，我问她行吗？她说还可以，可以放得开。”

“她对姐姐的表演有评价吗？”

“当然有，我们一家人的关系像朋友，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两个女儿给了我很多启发，现在她们长大了，有更多理性的启发，她们很会评论、分析我的剧本。大女儿会通过实际的表演表达自己的看法，小女儿来看排戏，也有自己很多观点。我很相信她们的眼光，她们推荐的好影片，我都会去看。”

“除了专业上的启发，生活中女儿也会影响到你吗？”

“当然，一个小孩带给大人的启发，是不断的惊叹。怎么小孩子懂那么多！所以，她们小的时候，我都把她们当大人看，从来不跟她们讲小孩子的话，什么状况我都会让她们清清楚楚。我记得带大女儿第一次去印度，当时我已经给她买好了机票，问她：你要去吗？她说：我要去啊！我说：那我有一个条件，去那边你会碰到很多穷人，可能要住在他们家里，那里的环境也许很恶劣，能适应就可以带你去。她点头说可以。我的用意是让她了解我们此行的目的，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到今天她还经常跑到印度去，贫穷对她来讲反而是一种学习，绝对不是一个障碍。”

虽然，小女儿仙耘大部分时间在国外，但赖声川并未觉得因此与小女儿的交流就比梵耘少。

“我们大概两天会通一次话，每一次都讲蛮久的，她有任何生活上的问题都会跟我们谈，心情不好时，我会帮她找一个排解的渠道。小女儿最近在做一个两分钟的动漫，老师搞不懂她表达的意思，但我觉得她的创意很精彩：一条会变魔术的金鱼，最后在一个人的耳朵中跑出来……老师不知道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她有些郁闷。我给了她一个修改建议：让金鱼从人的眼珠中出来……鱼就是那只眼睛，金鱼代表人的想象力，跑出来就表示想象力没有了。女儿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很多人走在路上，每一个人的头上都有一条金鱼，表示已经没有魂了。”赖声川说他从来不会抹杀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你的戏两个女儿大部分都看过了，她们是所有的都喜欢还是有特别喜欢的一部？”
赖声川笑，“她们每一部都喜欢，我专门问过她们是不是因为是爸爸的作品才喜欢的……我有时对自己的作品也是很怀疑的，那时候她们的意见真的很重要”。
出演过很多父亲作品的梵耘，并没有演过女主角。按理说，她是有便捷条件有机会的，父亲是导演，妈妈是制作人。

“如果别的剧组找她演女一号，我们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自己的作品，让女儿挑大梁我会顾虑外界的声音，我希望她有个过程，舞台演出需要一个比较长的经验积累。其实，梵耘在《如梦之梦》和《如影随行》中的角色已经很重了。”

“在排练的时候，你对女儿的指导和其他演员是一样的吗？”
“完全是一样的，所以经常在排戏的几个月时间里，她和其他演员们站在同一个阵线上，哈哈。”让赖声川欣慰的是梵耘现在的表演逐渐进入了一个非常专业的状态中，每场的舞台表现也很稳定。

致太太：
她是太阳，很无私地一直照耀着我
在《如影随行》中扮演女主角梦如的是赖声川太太丁乃竺的妹妹，有台湾舞台剧NO.1之称的丁乃筝。
虽然是亲姐妹，但赖声川评价两人的性格迥异。丁乃筝是与他合作过的众多演员中，经常与他据理力争的。“全世界最会跟我吵架的就是她了，我们会因为工作上的事吵得很凶。”虽然如此，赖声川却视乃筝为他非常好的创作伙伴，因为他们的争吵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而且，他以一个导演的角度看，丁乃筝是一个非常有创造力和爆发力的演员。

那么赖声川眼里的太太是什么样的女性呢？
“乃竺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的包容性很强，在某些方面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她个性很坚韧，天塌下来都难不倒她，我们的‘天’真的塌下来过好几次，她每一次都很镇定。我第一次有所体会是我们还没结婚时，一起去台北我妈妈的家。那天妈妈不在家，佣人带着她的小孩在玩，小孩子不小心摔倒，头撞破了，血往外喷。见此情景，我都吓傻了，几乎站不起来了。乃竺却表现得很镇定，问我家里有没有云南白药，然后把孩子的伤口扒开用云南白药敷上，一边安抚哭闹的孩子一边止血……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些，但是关键时刻，她很有大将之风。”赖声川一点没有吝啬对太太的赞扬。

丁乃竺是《暗恋桃花源》的第一任云之凡，云之凡被喻为一朵圣洁的山茶花，生活中的丁乃竺也有山茶花的气质吗？

赖声川连忙摇头：“我觉得用山茶花来形容乃竺太简单了，她不是花，她是太阳，很无私地一直照耀着我。”

赖声川不讳言他和丁乃竺是一见钟情。“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符合我对理想女性的所有想象。”

“太阳的光芒太强烈了，这样的女人会有温柔的小女人的一面吗？”
“不太有，她真的很大气。她不会小女人，但是会很女性；她很强，但不是过度刚，她的强是一种内在的强大。”

“她也有风花雪月、浪漫温情的一面吧？”
“会啊，我们现在还会花心思给对方买生日礼物，互相给对方惊喜。”
这一点我早有耳闻，听他们的朋友说，他们结婚已经快30年了，但至今都保持着手牵着手散步的习惯。而且，一起开车出行时，等待红灯的时间，作为司机的丁乃竺会腾出手给坐在身旁的赖声川按摩。

“没有这么夸张了，不是等红灯……”赖声川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承认按摩是常有的，因为他的腰椎一直有问题。“很多细节，不是我们故意做的，这些都成了一种习惯。”

让赖声川欣慰的是，他和太太的个性很互补。“我对生活中的琐事比较细心，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她都不记得，找东西一定要问我。旅行的时候我负责订票和行程这些细节，她只要跟着走就好，她对此从不多问，非常信任我的安排。她的长处是善于把控大局，对任何细枝末节都无所谓，所以我说她是‘大将’。”

一个男人评价一个女人很有“大将风范”，应该是比较高的评价。何况，这个男人亦非常优秀。

熟悉他们的朋友都很羡慕他们经常有说不完的话题。殊不知，“沟通和交流”是他们结婚近30年来最受用的“保鲜”秘诀。“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沟通的，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合作伙伴，优势是非常默契，劣势是工作上的意见不合很容易造成婚姻上的不合，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发生这方面的问题。其实，她身处的位置压力很大，我的戏常常是先卖票才编剧，有时票已经卖完了，我的剧本还没有写出来。所以，她要在还没看到作品之前就做出一系列相关的判断，由此，才能决定循环幅度、预算大小、多少场次的数字。所以，她应该是最了解我作品的人。”

赖声川坦言太太对市场的准确判断，让他的创作少了许多后顾之忧。“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有她的弹性把控，我才有了很大的创作空间，可以做非常小众的实验性的作品，而乃竺的厉害就在于她不仅能保证这种比较冷的戏顺利完成，还能保证不赔钱。”

“《如影随行》算‘冷’吗？”
“算中等‘冷’。”
“最‘冷’的是哪部？”
“最冷的是《等待狗头》。通常，我坚持要做的，乃竺绝不会反对，不过如果发现我的想法不够成熟，她也会坚决说NO。”

见到丁乃竺伊始，会觉得当年那个与胡茵梦并称“气质才女”的她不当演员有些可惜，她无愧为一朵美丽的山茶花。但听赖声川导演如此评价她的管理和经营才干，恍悟：她的大将之风更适合做“大事”，正是因为她的运筹帷幄，我们才有机会欣赏到赖声川的很多经典之作。

赖声川称他和丁乃竺的默契，除了体现在沟通上，还反映在价值观和物质观相当一致上。“我们都相信外在的财富带给人的快乐是有限的，所以，我们都愿意做内在的修行，这是快乐的源泉。几十年来，我看到乃竺一直在进步，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是我老师，我有任何问题都会去问她，她的回答总是令我很诧异，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们对物质的态度也比较接近，我们觉得物质无罪，物质也是能量，但是我们认为一个人的财富不是看他有多少钱，而是看他的能力。我们认识很多有钱人，小气得不得了，我们认定他们是‘穷人’。”

都说夫妻之间会相互影响，这种影响并不一定是要改变对方，更难得的是一种互相适应。赖声川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觉得夫妻之间不能互相适应很容易产生分歧。可以说，乃竺人生的很多选择都是因我而变，也因如此，我们的人生才走得那么近。我让她劳碌，她让我丰富。”

从相识到现在，赖声川和丁乃竺有一个共同的兴趣始终未变，他们都是热爱旅行的人。结婚的第一年，他们一起走遍了台湾；结婚后，他们去了欧洲；有了大女儿后，他们又一同去了美国和印度。

现在，他们同样热爱旅行，但有一点是变化的。“就是目的变了，年轻的时候出去旅行是为了增长见识，丰富我们的资料库，这是学艺术必备的。现在，我觉得旅行于我们更多的是一种闭关修炼的状态，在繁忙的工作节奏中，一定要找个时间沉淀和充电。今年二月我和乃竺就去了尼泊尔的山上，做了两个星期的闭关，尽量地不与外界联络，让自己跟自己相处。那个地方特别开阔，四百公里长的喜马拉雅山脉尽收眼底，太壮观了。”

那一刻，赖声川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却跟大自然非常亲近。

致朋友：
难忘上世纪80年代那段时光、那些朋友
俗话说要了解一个人，只要观察他的社交圈子就够了。从中可以看到他的价值取向。孔子非常看重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朋友的作用，他认为对自己有帮助的朋友有三种，所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在赖声川的生活中，就有这样的“益者三友”，他们在他的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尤其珍视那些同他一起彷徨一起追梦一起成长的上世纪80年代的朋友们，比如侯孝贤、杨德昌、胡茵梦等。

那段时间，赖声川经常会去侯孝贤处，一呆就是三天，没有人会问他在干吗；而侯孝贤、杨德昌也经常会到赖声川排练的地方发呆，有时在找演员，有时在找灵感，有时只是创作碰见瓶颈，需要透透气。

“我认识侯孝贤的时候，他长那样。”赖声川让我找找1983年杨德昌执导的电影《海滩的一天》的资料，侯孝贤在里面演个小配角。

“我和侯孝贤的感情是属于创作者与创作者之间一种很深的交往，他喜欢热闹，爱唱歌、喝酒，我不喜欢这些，所以我们平时很少在一起。早年的时候，侯导常到我家来玩，我家有台钢琴，他很会唱歌，喜欢唱一些早期的台湾歌曲，他的歌技是一流的。我们在工作上永远互相观摩，我很重视向侯导学习，帮他的电影翻译字幕于我其实是一种非常全面的学习，我几乎是第一个看到他电影的人，他是那么独特的一个艺术家，他的电影真的不同于好莱坞的电影模式，他创造了一门美学，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谈作品，谈一个创作者的心境。“

“我们是谈艺术谈人生的好朋友。”已经过世的杨德昌是赖声川的铁哥们，杨德昌随时都会出现在赖声川的排练场，向赖声川借演员、借家具、借女儿。

“杨德昌更像我生活上的一位挚友，他现在不在了，很可惜。他的人生起伏很大，他的个性很刚烈，跟我在一起他会得到一些发泄。虽然他的脾气很坏，但人非常善良。杨导过世后，很多报刊找我写有关他的文章，我都婉拒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隐秘的人，对自己的私生活很保护。但是，后来我给一个英国杂志用英文写了一篇怀念杨德昌的文章，这篇文章类似流水账，但好多人看完之后很感动，后来乃竺帮我翻译成了中文。”

汤唯能出演《色，戒》，一直盛传是赖声川推荐给李安的。可见，赖声川与李安的关系。

“我和李安之间是互相支持的朋友，电影《暗恋桃花源》在纽约参加影展时，那时候他名气还不大，但仍然热情地去支持我。最让我感动的是，即使他现在名气很大了，他还是一样的谦恭，一点都没有改变，我非常欣赏他这一点。我跟李安的交流并不多，但互相都很懂。

”有一点要澄清，汤唯并不是我推荐给李安的，是李安自己发现的，并找她去试镜。只是，后来李安打电话问我汤唯怎么样，我说你找她是对的，我的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跟汤唯很早就认识，也一直保持联系，我一直很看好她，从我第一次见她，就对身边的朋友说：她绝对是明日之星。”

林青霞是电影版《暗恋桃花源》中的“云之凡”，被赖声川称为“阳光的云之凡”。
“青霞是我和乃竺共同的好朋友，我觉得一路走来，她成长了太多，她现在的智慧是我不可想象的。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角色，她的视角关注的是更广泛的人群，而不是专注在自己身上，这几年她做了很多慈善活动，但她不愿意张扬。”
如影随行

文/本刊首席记者 王江月 实习记者 林晶
封面、本文部分摄影/本刊图片总监 卢北峰  部分图片/CFP 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