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2025-10-11 15:54:25)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石榴,就这样递给了我。我愣在那里,迟而未接。
石榴,很甜的。她说。这个给你。嗯,我还有一个。
那一刻,夏天最后的热,在这个空空荡荡的火车终点站,照着她递给我石榴的影子,像一枚失而复得的邮票,盖上了五年后的一个邮戳。
我终于接过了那个石榴,谢了她。她忽然问我,阿圆是谁。
她怎会开玩笑呢。每次唤她的名字,她都会古灵精怪地回一句,我在啊。
眼前的她,见我不说甚么,也就不再问了。她很快换了话题,问我叫甚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说,不过也就这样说了——阿圆,叫我阿圆吧。
我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愣了一下,再次向我确认,原来你叫阿圆啊。
嗯,是的。那……你叫甚么呢。
石榴。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来这里。我刚看见你手上拿的地图,应该也是要去那个叫做彼岸的地方么。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害怕最后会遇见怪兽了。
怪兽?这个星球上会有怪兽吗?我心里忍不住笑她幼稚。可下一秒,我忽然想起阿圆五年前告别了我,一心去彼岸找寻属于她的答案……在时间汹涌的潮汐中,我经常做这样的梦,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朝着彼岸走来的鲜活的魂灵,只听得脚步声逐渐推着影子往前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一下子消失了,甚么都没留下,看见这一切的,唯有那双血红的眼睛。
喂,阿圆,你到底是不是去寻找彼岸的呢。她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赶忙说,不用怕怪兽,我在啊。
就这样,我和她踏上了去往彼岸的旅程。其实谁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所谓的地图只是一个假想的时光入口,上面标注的每一个看似陌生的地点,只不过是回到记忆的某种证明。我确信那些地方很久以前我都到过,而她则是带着第一次来的天真好奇。她本是一个甚么都会用心记下的人儿,用画笔,用相机,用文字,我身边除了她手绘的地图之外,还有一本留给我的厚厚的她的旅行日记。里面记着很多抵达的地方,海,船,飞鸟,晚风,餐厅,美食,她喜欢的唱片,自己做的甜点。在这趟我以为的重逢的旅程上,看这本日记成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像在看另一个人的世界,只是她没有辩驳日记里那个女孩欢喜的一切,有哪一件不是她欢喜的。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是阿圆。是忘了么……我宁愿她开玩笑的。
我们跋山涉水,经过了很多艰难险阻。我们一起跳过了一块块浮冰,终于在整个冰层崩塌之前,抓住了某一株救命稻草;沙漠的风沙太大,我抱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两大片厚实饱满的仙人掌,与路过的两只骆驼商量让它们各站一边保护她;翻越通天高山时,我快坚持不下去了,真想闭上眼睛做个好梦了,只听得她用尽最后力气叫着阿圆的名字,唤我继续前行,我有些生气,觉得已经不想和她开玩笑了,便睁开眼睛朝着她大叫——我不是阿圆,我不是阿圆;在途径热带雨林时,我们好不容易踩着一条饿了三天的鳄鱼渡过了沼泽,没想到它后来突然不愿意了,差点将我一口吞下,我苦苦地撑开它的嘴巴,对着岸上的她喊了一声,石榴!她说,我在啊。我说,石榴!她这才想起把背包里那个她的石榴抛进了鳄鱼的口中,使我逃过一劫。过了半晌,我忽然想起问她,石榴还有么?她说,没有了,另一个在你这里。
我翻开了我的背包,在最底下翻出了那个石榴。好像因为日久而失去了水分,外面已经皱巴巴的了。我又把石榴放了回去,依旧放在背包的最下面。她问,为甚么不能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呢。我说,那是留给没有食物的那天,我们自己吃的。如果我们真的吃不到了,那就把它留在这段旅程上吧……好在后来我们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热带雨林,没有被沼泽或者鳄鱼吃掉,还摘了一些新鲜的果子带着上路——为此我们先躲起来,看长尾猴和金刚鹦鹉连吃了三天,发现他们依旧活力满满,于是这才放心摘下的。
我们似乎离彼岸愈来愈近了,因为整张地图上标注的地方,我们几乎都走过了,剩下的前方的路也变得平坦气来,一路悬着的心也渐渐得以安眠。算算这趟旅程,我们已经走过了四季,重新回到夏天的终了。可不知为甚么,她的眉头却时常紧皱着,我小心翼翼地探问她的心事,她只是摇摇头。临近夜晚,她照常会看地图和日记,虽然那些文字和画面应该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但那本日记不是镜子,她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因为她的照片里很少有自己出现,有的是过去和未来,还有一个背影,恍恍惚惚的,看不出一丝古灵精怪。在黑暗吞噬我们之前,我照例点起了两把野火,在相隔几十米的地方,各自安歇。火光点亮了头顶的天空,像往常一样,用沉默去咀嚼疲惫和时光。不知为甚么,这夜伸出了一只不见五指的手,如钝器般砸开了我的腹部,把身体里的东西,都掏了个精光。我浑身冒着冷汗,感到十分痛苦。不知何时,她问了一声,你还好么?我才发现她一直睁着眼睛,看向我,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只说自己好像有些饿。过了很久,她仿佛喃喃自语,要是你包里的石榴还是去年的石榴就好了。对了,如果是阿圆,她会怎么对你说呢。嗯,她会说……明天我们出发去趟花果山,就不走了哦。
她很快睡着了。而我面前的这堆野火还亮着,我出神地看着,火光里渐渐映着一双她的眼睛,眼睛里仿佛看见了一条红色的流动的河。她慢慢地从火中站起来,走向我,泪水在我微张的嘴里变成了漩涡,我喊不出她的名字。而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穿过了我,然后朝着那堆熄灭的野火走去,俯下身,看着那个镜中的女孩……又回头朝我做了个鬼脸。她说的最后一句是,对了,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出发去趟花果山的话,就不走了哦。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朦朦胧胧的灰蓝。而远处隐约传来风旋起落叶的脚步声。那一刻,夏天好像真的走了,不是这个夏天或者之前任何一个我心里的。等到夜阑天明,转头看看石榴,石榴还在她的梦里。她的梦里是不是也有彼岸呢,我不知道。也许有呢。
那天,她忽然说想休息一天,于是我们没有继续往前走。附近有一个山坡,虽然已经没有多少花草开在那里了,她还是很开心地在山坡上躺了许久,风轻轻地吹动着草木,也吹动着她,就好像下一秒就能飞到想去的彼岸。她的眼睛倒映的青空里,偶尔有云朵飘过,有飞鸟鸣响,她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的念想在这里都有了真实的回答。她笑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分别心里的影子。而她不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是怀着宇宙心事。宇宙心事是甚么呢?我不敢问,怕她真的告诉我甚么秘密,然后在我心里烫出了一个黑洞,把她永远吸了进去。于是,那天我甚么也没说,甚么也没做,只是远远地望着这个很小的时空,而她也没有在夕阳下看地图或是那本日记,就这么一直躺在山坡上。夕阳把整个山坡染成了金黄,金黄又很快暗淡下去,泛出了幽幽的暗红色。不知为甚么,我有些讨厌这种颜色。石榴!我想叫她离开。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起身朝她走去,直到离她很近很近了,她忽然朝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就这样等了很久。直到她轻轻告诉我,她看见天空飘来一棵石榴树,飘得很慢很慢,上面有两个很大的火红的石榴,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又渐渐飘走了。她用眼睛记住了那棵漂浮于世间的树,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那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进发。背包感觉愈来愈轻,我们的身体也开始趋于虚弱,如果要把那些冒险再经历一遍,或许我们还没遇到那只反悔的鳄鱼就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静默千万年的一部分了。直到某天,石榴干涸的眼中忽然流动起光彩,我从那双眼睛里已经远远望见了彼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是看到了一大片云,与地平线贴得很近很近,灰色的,层层叠叠,像一座微微浮动的城堡。我开玩笑说,石榴,你要回去当公主了么。她应该听到了,但没有说甚么。就这样,我们努力朝着那片云走去,我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开始不怎么听话了,没走多远,所有的关节上的零件一个一个掉落下来,我只好停下脚步,转身慢慢走回去,俯下身子,努力将它们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回去。与此同时,石榴的背上忽然长出了双翼,洁白的羽毛开始疯长,直到她整个背影被包裹起来,朝前飞去。她有些惊慌地回望,却发现我并没有变成和她一样的飞鸟。她似乎无法收起双翼,转眼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很像城堡的灰色的云飞去了。直到看不见她了,世界突然开始地动山摇,在不断开裂的大地上,一个个深不见底的伤口差点将我吞入腹中。只是,到最后被吃掉的,是那个陪伴我度过了最好年华的背包。不知过了多少年,开裂的大地渐渐复原,仍又荒凉了很久,我不愿离去,却又无法远行,只是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原地。没有等来一只飞鸟,却等来了一场大水,大水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湖泊,我的双腿浸在湖水中,日复一日,爬上了红色的锈迹……对了,其实这段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我更愿相信这只是通往我们要去的彼岸的梦的一部分。是的,或许它可以作证——一双血红的眼睛穿过了梦的边界,向我走来。
虽然也只是可笑的等待,我知道你将要问我甚么。别抱有甚么希望,真的,我已经把她吃了,像吃掉所有想抵达彼岸之人——一切到此为止了。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缓缓道。就在那里,你看不见的那片灰云背后,她将要踏上彼岸的一刻。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她早已看见了我,却不躲避或是立即离开,她忍住疼痛,摘去了双翼,然后一步一步,就这么朝我而来。难道……那个彼岸真的如此重要么?
我没有回答。直到湖中的它的倒影,和我一样生锈而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抵也就是人们将老之时,回忆里的后来——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了泪水的灌注,湖泊渐渐干涸,露出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碎片,上面布满了年轻的经文,和一句烦恼常在的古语。周围的大地上重新生出了许多在劫难逃的伤口,不知哪来的一只喜欢冒险的旅行袋鼠,至此也不愿折回,在我四周的迷宫里,陷阱里,来回跳跃,依旧轻松惬意,可最终一不小心还是出了丑,严丝合缝地填平了其中的一个与之无关的伤口,不久之后,上面长出了一根如旅行袋鼠尾巴形状的毛茸茸的草。它的背包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旁边,里面的花籽撒了出来,时间的风就这么一阵阵吹过,所有的花籽找到了各自的归处,所有的大地的伤口在那个春天弥合如初。所有的我的头发和胡茬,在疯长之后又掉落,掉落又疯长,而成为了一片自我的密林,所有腿上生锈的零件都重新嵌进了皮肤里,骨头里,没有知觉一丝一毫的疼痛,也看不出来和这世间的另一个人有甚么不同。可我只是很想分辨在世界这个巨大的时钟里,所有的人们朝着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方向不断跑动着。也只有远处的城堡般的云,依旧徘徊不去,守着秘密。
这段前行的路依旧漫长,我背上了旅行袋鼠的那个背包,等了很久很久,两条腿终于各自朝前面跨出了第一步,就像从一个星球上起飞,要到另一个甚么都不知道的星球上去,所以除了默念心底那个名字,一遍一遍,别无他法。在此期间,我试图回想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里,来在了梦里没有地址的这里。看着所有虚幻的,变成了真切,默然低回的心事,交换了一路而来的心跳和泪水。我也一直想闭紧自己的双眼,这样便不敢继续往前走,怕下一步跳不过冰层,被风沙卷走,从山上像枯叶一样飘落下来,或者陷于透明的沼泽,或者被反悔的鳄鱼饱餐一顿。是的,喊什么都没用,喊石榴也没有用。于是,这样一动不动的自己便可以像一棵树一样,等着午后三点的阳光拥抱温热,还有凌晨三点的月光亲吻失眠,就算水来,火来,不必认真思考,什么叫无法自拔。就这样一辈子,站在原点,或者是另一棵想念过的树,永远回不来的此岸……可是,当我闭上眼睛时,我的腿却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地继续走,走完了我以为的最后的青春。这世间不会有人这么想,这么傻呢——我怀疑起那怪兽临终前,对我撒了一个谎。
再次见到石榴,是在离那片灰色的云很近很近的一个山坡上。山坡上除了我们,还盘旋着许多飞鸟,使这里很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只是少了一片海,可以永远环绕在我的眼眸里。许久之后,我终于舒了一口气,于是整个人仿佛只剩两张纸黏连成的干瘪的人形,就这么轻轻地躺在山坡上。我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其间有两只恶作剧的鸟儿落下来试图合力把我衔走,还有一阵大风也想把我放上天去,做它的风筝,却都没有成功,反复几次,终而失望离开。阳光有些刺眼,我便用手遮住了眼睛,转头看向她时,她也用手遮住了眼睛。我问她是否抵达了彼岸。她笑笑说,抱歉哦,没有啊……嗯,这个回答听上去很不可思议罢。我又问,你的双翼还在么。她说,自从那次变故,自己的确一口气飞了很久,可羽翼上的蜡在阳光下渐渐融化了,消逝了,便再也飞不起来了。虽然如此,可依旧步履不停,又走过沧海桑田,才来到了这里。对了,你知道么,即便此刻近在咫尺,好像做一场梦就可以拥抱了,但事实上,一生是不够用的,不是么。也许罢……我说。其实,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不是先知,不知道一生有多短暂,也不知道一瞬间有多漫长。漫长到让我足够相信,此刻与我说话的女孩,是我一厢情愿让她等在这里的。关于这些,那两只恶作剧的鸟儿,那阵大风,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梦,只是它们的过客。
如果是石榴,她会怎么对你说呢。在我起身离开山坡之前,她忽然问起。
嗯,她会说……石榴,很甜的,这个给你。听罢,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躺在山坡上,像那天一样。也许她不知道与此刻现实似乎毫无关联的这句话,到底有甚么魔法。也许她根本没听见,只怪我说得太轻,轻得像一根洁白的羽毛,在我的记忆的山谷长河,密林小径里飘落又旋起,与我一起来到这里,也从这里再次启程,去往那个叫做彼岸的地方。彼岸未必重逢,我只想把那个石榴带去未来。干瘪的,丢失的,想象的,牵念的,或许某一刻重叠在一起,会变成她手中的一只红色气球,不再离开。
后来,我还是一步一步抵达而穿过了那片城堡般的灰云。穿过了习以为常的孤独、遗憾,和每一步的辗转反侧,然后,推开了灰云身后的那扇蓝色的大门……夏天最后的热浮动在空气中,这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我不知道第一次到这里时,我的火车是否历经了千难万险,伤痕累累,我甚至没有朝车窗外张望过一次,只是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至此,便是梦的出口。
梦的出口会是彼岸么。
譬如,当我再次问起她的名字的时候。
譬如,天空飘来一棵石榴树,飘得很慢很慢,上面有两个很大的火红的石榴,朝着我来时的方向,又渐渐飘走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