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复又读起了木心先生的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当读到十岁时的他所珍惜的那只天青色的碗一不小心离开了他的手，就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那样在河面上漂浮远去时，他觉得，自己的童年也随之而去了……读罢，合上书，我望向窗外，却不是琢磨自己何时知觉童年的离去——那种追忆和怀想，大抵是要再过些年岁，作为人生总结的一部分，再做思考，会悠游自如一些。

所以，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我亲爱的缘缘。

说起来，我日日见你，又何以再想你呢。亲爱的女儿，你知道么，这世间，总有一些微妙的时刻，可以唤起一个生命之于另一个生命的感慨，与无限的遐想。何况于我，于你呢。读完那篇《童年随之而去》时，我便想到了你，虽然你如今仍是孩子，仍有童年，且离你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尚有可观的距离，可你是否也曾在意过时光连绵地穿过你的身体，心灵，而有那么一刹那的流连或者憧憬呢？我想，如果我现在直接问你这个问题，你也会直接地回应我，“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听不懂。”可我相信再过几年，当有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午后，冥冥中有一种思绪引向你对自己的观照，一念之间想起自己的童年，或许当你轻轻抹去时光的尘埃，仍旧会看见那个放学的向晚——

那个十二月的眼角眉梢，一个周四的向晚，我照例接你放学，从校门口转到那条小路上，我们继续走着，那天似乎你兴致不高，没有如往常一样与我分享一日之中让你记住而渴望诉说的见闻，想也是累了罢。没走几步，你忽然停下来，背对着我，而望向这片绿地不远处微微隆起的草坡。随着你的视线，我也望去——那草坡上有一家三口正在游戏呢。那个小宝宝，或可称为小天使，她转着圈地走，走得踉踉跄跄，而她的笑声可在一路奔跑呢。她的爸爸妈妈也装出急急的模样，紧跟在后面，则又换来了她更恣意的欢笑与尖叫。彼时，我的眼睛和耳朵，不由自主地留在了这个时空，而你也在，一起看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一阵风倏地穿过了我们的梦，你似乎意识到我们无法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在那面好像遥远而模糊的镜子里，仔细辨认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哪个是妈妈。于是缓缓地转回身，把书包的背带往肩上紧了紧，平静地说，“爸爸，我们回家去罢……”是的，亲爱的缘缘，不知为甚么，我一直记得那个转身的你，仿佛不再看那只漂远的天青色的碗，那么，你心里的童年是否也随之而去了呢。

嗯，还有一个时刻，我也念念难忘。那是你在幼儿园的最后一个月，我一直挺想问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告别你的幼儿园和这段三年的回忆，是开心快乐，还是忧愁伤感——要知道爸爸在你这个年纪时，清楚记得，自己为了心里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老师和小朋友哭了很久，久到比感情最丰富的同班女孩子哭得时间还长。后来明白了大家还是继续在同一个小镇上生活，会常常遇到，便止住了眼泪，那块把我挤出泪水的大石这才从心上搬开。再后来，又明白了那场告别的哭泣原来是纯真的预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没有错，成年时回想起来也释然了，这世间许多事大略亦如此。而关于你的性格，除了有爸爸妈妈的底色之外，这几年里也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愫与心绪在你逐渐拔高的身体里涌动着，构成了一个与我们很不同的你。在六月未央的一个将晚未晚的时分，散着步的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你的幼儿园门口，我终于问起了你会怎样珍惜这段即将作别的时光。你想了想，说，“爸爸，我想在我们幼儿园门口留个影”。我觉得这种方式含蓄美好，便欣然做好了准备，当倒数完“三二一”的那一刻，你整个人竟然用劲跳了起来，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和一张开怀的笑脸飞扬起你与幼儿园的告别……后来在你的毕业典礼上，在好多次路过已是母校的幼儿园时，你都没有给我安慰的机会，或许长大之后，离得远了，你反而能看清离别的原貌——可那又何妨呢，把告别作为前进的一部分，巡回记忆，恰似重游故地，安足于更好的自我。

是的，这两个时刻，如两枚夹在这一年你的成长日记里的闪亮的书签。如是翻动你七岁的书页，在我心里最先翻到的，也是它们。然而，事实上，在这个奇妙的年纪，一如不经意而获得了天青色的碗，到珍惜却一下子失去了它，不止于内心漾起涟漪的那一刻才有人生的深意——是的，你把呼吸和心跳相寄的点点滴滴的时光，你都在其中，喜怒哀乐，想到了甚么，忘却了甚么，懂得了甚么，又渴望了甚么，无论是否称得上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抑或有时让我们所有家人不禁暗生忧愁，每一个你，都像一片雪，轻轻地飘落，又悄悄地融化在你的梦里，日日夜夜，而你步履不停。即便这一路走来，你成了自己的心事和秘密，偶尔不愿也无法全副表达给我们，我想我依旧看到了，那些生活里不尽是诗意的东西，你认真地为之添上了诗行，而又有些我们矫首期待的你的星辰，却发现它们后来变成了你可以欣然接受的土石。或许人生真的就是这样独一无二，除了时间是公平地分给了每个人，没有谁就得走过谁的路，许多的欢乐忧愁，惊喜失望，兴奋静默，沉着浮躁，明智迷惘，还有许多色彩斑斓和单调无聊，都包裹在成长的脚步之中，而有了不同的节奏、声响，甚至渐渐显露出来不同的方向，你是，我是。虽然一生中的大多数日子既说不上多幸运，又说不上多糟糕，但总有闪闪发光的时候，或者散发着微光的时候，我们自己要看到，要用心珍惜，并且相信自己可以追求更多的美好——可以是你的进步，梦想的实现，也可以是给予他人帮助，给予远方和未来以爱和慈悲。

当然，亲爱的缘缘，这条路悠远漫长，你我只要在路上就是好的。请你记得，你的亲人，师友，都祝福你，也见证你一岁一岁，愈来愈好的样子。你也要记得所有爱你的人，好好珍惜每一份情意，以自己的方式给大家爱的回应。

嗯，除了每年此刻都会与你生日为念的爸爸的心意之外，这次还特意准备了两本小书——《花开未觉岁月深》和《诗经名物正解》，两本书里都有你喜欢的花花草草，愿你随着这些轻柔的花瓣和舒展的枝叶，渐渐触摸到与之相关的同样盛开着的文字，在那字里行间，也有一种值得你品味的生活，在那生活的细微末节处，亦有许许多多的温柔与深沉留在文字里，愿你与之结缘，以自己的一颗纯真善良之心，爱自己，爱他人，爱生活，爱天地。

我爱你，我的女儿，生日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