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南

自行车的后轮爱上前轮，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所以他吻遍了前轮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许多年之后，当她在那本纸页泛黄落满尘土的破杂志上读到这段话时，忽然间泪流满面。

从一开始，他就爱着她，但他从来没有说出口。

她太优秀了，她喜欢穿淡蓝色的裙子，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会写一手好楷书，笑得时候脸上有甜甜的酒窝；她长长的头发，她握笔的姿势，她标准的普通话，都深深地吸引着他。而彼时的他个子不高，成绩不好，说话瓮声瓮气，脸上还莫名其妙长了许多小痘痘，拥有着农村孩子的固执、腼腆和一点点自卑。

所以，从那时起，他就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因为她，他第一次有了梦想。他发愤学习拼命读书，他要让自己考一个好大学，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娶她为妻，给她幸福。

“取她为妻，给她幸福”——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幼稚、可笑、单纯、遥不可及的想法，但就是这样的梦想，在他小小的心里却又无比的清晰而明确。

高二分班，本来他是喜欢学理科的，他的物理化学成绩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但他还是果断地选择了文科——因为她选择了文，他便别无选择。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填报了北京大学，因为北京大学是她的梦想。而对于他来说，她的梦想便是他的梦想。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笑他不自量力，其实他自己也毫无信心，但他只是笑一笑，揉一揉太阳穴，继续埋头做习题。

成绩公布，她出人意料地差八分落榜，而他却刚好被录取。

在那个炎热的七月里，他的家里一片欢腾，村里人都登门祝贺，络绎不绝。而他却一个人默默地逃离那个本来属于他的热闹世界。他报考北京大学是因为她，是她给了他学习的动力和报考的勇气，而如今她却意外落榜，那么那份梦寐以求的北京大学通知书对于他来说，也就失去了那份超乎它本身的意义!

她决定复读，他也决定复读。放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却坚持要复读，家里人对他的复读很不理解，对他一反常态的强硬和固执更难以理解，父亲气得搡了他一个耳光，对他大吼，如果他不听话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他感觉很委屈，但他又怎能把他的想法告知父亲呢，即使说出来他的父亲又如何能够理解呢！他甚至痛恨自己考了这么好的成绩，但他只是默默转身，不让自己的眼泪滑落，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沉默和固执。

当她在复读班碰到他的时候，她惊讶地大叫：“呀，你不是考取北京大学了么，怎么也进来复读？”他涩涩地笑，低头踢着路边柳树落下来的枯叶，轻轻地说：“我爸让我复读，我就复读！”她一脸的错愕和不解。

可是她哪里知道，为了不让他复读，他爸差点跟他翻脸。他进来复读，只是因为她决定了复读，她的决定便决定了他的决定。

第二年高考，她顺利考取北京大学，而他却意外落榜。在补报志愿的时候，他把北京三十多所高校全部列出来，斟酌再三，终于选定了北京XX大学——离北京大学最近的一所二流大学。

很多人都为他惋惜，当年考取了北京大学还硬要复读，现在呢……他只是笑，默默地收拾行装，不发一言。他知道，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包括她。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被理解。

从北京XX大学到北京大学，打的需要拐六个弯，过三座立交桥，四个红绿灯，如果路上不遭遇醉鬼或者交通拥堵的话，需要行驶15-20分钟，乘公车需要行经28站，步行需要65-75分钟，这是他四年里总结出来的。

大学四年，他身边不乏漂亮女孩，但他却没有谈恋爱。他每周日都要过去看她。她拉着他去看电影，去逛街，去打乒乓球。他总是顺从并且幸福地被她拉着四处乱逛，而她总是一脸娇哆地数落他，说他心硬，那么感人的电影都不能让他落泪；说他木讷，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懂得帮她砍价；说他笨拙，打乒乓球的时候永远都是她的手下败将……而他听着她的数落，心里面充满了幸福。在她面前，他甘败下风。

有一次，为了帮她购得一套《追忆似水年华》，他转了七次公车，跑了四十多个书店，厚厚的六册，拿在手上便可感觉到其中份量。她捧着书，竟感动得泪流满面。那一刻，他幸福极了，他想大声地对她说：“我爱你。”好几次，他都已经张开了嘴，但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对自己说，再等等吧，再等等，等到考上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就响亮地喊出这三个字。

四年之后，他终于如愿考取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他走在她曾经走过的小路，他看着她曾经看过的风景，心里面激动万分。他站在未名湖畔给她打电话，可是电话那边，她却说她没有考研已在武汉的一家杂志社上班。他握着手机，呆站在那里，北京大学美如天堂的校园顿时黯然失色，他的心一片冰凉，他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路旁：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比她迟一步呢？

读研三年，他拼命地写稿，他给她所在的杂志写专栏，帮她出专题做策划搞征文，他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向她靠近。可是等他毕业的时候，她已经辞职下海经商，在广州开了一家文化公司。他差点崩溃了，他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命运？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她结婚了。丈夫是电业局的一位官员。婚宴上，他举起酒杯，大声地笑，大声地说着“祝你幸福”“白头偕老”的话语，把酒杯碰得“叮当”作响，可是在那耀眼的灯光和祝福里，有谁看到了他一颗滴血的心？苦苦追寻十余载，终成空梦一场。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却赢得一腔释然。当他躺在被窝里即将睡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叫金岳霖的傻老头，他告诉自己醒来之后要忘记所有，可是他又发现自己突然没了睡意，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半年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结婚，妻子是他的同事。夫妻俩同进同出，很恩爱的样子。两年之后，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很幸福地当了爸爸。

在一次同学聚会中，他再次见到了她，她还是那么喜欢笑，笑得时候依然有着甜甜的酒窝，一如从前。他举着酒杯问他还记得那篇《前轮后轮》的文章吗？她一愣，想起她做编辑时他曾经特别郑重地向她推荐过这篇文章，她笑着点头说恩，记得。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一脸凄然地笑。她看着他笑，忽然间有种异样的伤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他听说她离婚了，公司也因为管理方面的问题即将倒闭，正四处借钱。世界上雪中送炭的人永远要比锦上添花的人少。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从存折里取出20万给她送去，她拿到钱的时候明显一愣，钱不多，但那是他全部积蓄的3/4。

他的妻子知道后，第一次对他破口大骂，扯着他的衣服又哭又叫。他的头发被撕下来一大把，脸部被抓破好几处，伤口外绽。而他任由妻子撕打，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妻子平静之后，他才一次又一次给妻子赔礼道歉。

三年之后，她的公司有了起色，她将向他借的二十万连本带息全部还清，他看着那一笔数目精确到几元几角的利息，心里面隐隐作痛，当初他借给她钱的时候从未想过要拿利息，就如同他对她那么多年的感情，付出的时候从未想过要得到回报，但他还是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地将所有款项当面点清，郑重其事得让他自己都感觉别扭。

他三十六岁那年，她再次结婚，他再次应邀参加了她的婚礼。当举起酒杯表示祝福的时候，他突然想：如果当初他等她到现在，她会给他一个机会吗？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只是裹在熙熙攘攘的众多的祝福者之中，特别绅士地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他默默地为她祝福，然后悄悄地提前退场，特别平静地去接自己的孩子放学。

许多年之后，他去世了。她去参加他的葬礼，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纸页泛黄的杂志，里面所有的页面都已经脱落，只剩下那篇名为《前轮后轮》的文章依然完好如初：

自行车的后轮爱上前轮，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所以他吻遍了前轮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而在这行字后面，还写着一行字，字迹隽永而清晰：如果你是前轮，我愿意做追随你终生的后轮，可是你愿意为我而停留吗?

她提起笔，颤抖着在后面写下三个字：我愿意。然后任凭自己泪流满面。